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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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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钟了,荒郊的十二点钟!

芦苇飒飒地摇,飒飒地摇,把秋愁摇入画舫的梦呓。

“砰”!

十二点零一分,枪响。

画舫轻轻地晃,轻轻地晃,把秋愁晃入狂风的哀泣。

“哗”。

零一分零五秒,尸体跌入芦荡。

“砰——砰砰”!

画舫里的演讲,为之略微停顿,但很快又继续下去:“本季度共计完成八十三案,其中五案失手,其余七十八案均告胜利,收入总和为……”

“砰”!

画舫的玻璃破碎了,大雨从窟窿里灌入,挨着窗户的一个青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从西装袋里抽出块深绯色的绸帕,擦拭被打湿的头发。

演讲者到底皱了一下眉,把视线从报告上移开,低声道:“Chef,还继续吗?”

“继续啊。这附近有一处监狱,夜半处决犯人,再正常不过了。”那青年怀着种分外暇豫的姿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把右腿搁上左膝,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擦皮鞋。他的身材和欧美人一样高大,甚至在相貌上,也有点若有若无的西洋腔调,白皙的皮肤,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这些和纯正的黑发黑眼珠协调起来,任谁见了都要夸声漂亮。

“处决犯人?哈,子弹朝我们这儿飞来了!Chef,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贼?为什么非要在监狱旁边开会?”发言的是一个叫柳白的少年,才十七八的年纪,秀美的面容和那个演讲者很相像。他们是兄弟俩,那个演讲者是他的哥哥,名叫柳青,已经二十有六,正和被称为“Chef”的青年同龄。

“哟,小家伙害怕了!”青年大肆地嘲笑他,“究竟还是个孩子!喂,你想想清楚,果真要加入我的‘红领带集团’吗?下一次,也许子弹就打在你的脑袋上了!哈哈哈哈!”

座上的其余八个人,对他们Chef这种不当回事的态度,也稍微有点不满。枪声还在雨点中穿梭,那可不是处决犯人的口令,听起来,更像是在追击什么人。

可是他们的首领,三只手的托拉斯,盗贼界的大总统,把皮鞋擦得像溜冰场那样亮以后,又开始整理他鲜红的领带,嘴里还在哼着一支时行的英文歌。

“我不是小孩子了!”为了证明这句话,柳白红着脸分辨了一句,就勇敢地凑到窗边,拿出随身的望远镜,侦察敌情。

他的哥哥不无担心地望着他,连带向那青年递了个谴责的眼神。

青年远远地打了个安抚的手势,双手交叠在胸前,不为所动。

“鲁平,他还是个孩子哩,不要为难他罢。”青年的身边,坐着个老资格的成员,他的年纪已过而立,有着微胖的身形和微胖的脸,显得颇为和蔼。有时他为了强调自己和首领非一般的交情,直呼其名——一个够让上海滩三大亨统统站起来的名字。

“我不是孩子!”柳白听到这话,猛地放下望远镜,回头噘着嘴反驳道。

鲁平向他的老友抬抬眉毛:“老孟,听听。”

“Chef,今晚确实不大太平,要不我们还是……”

“小心!”

柳青还没说完,就被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司徒靖扑倒在地,而一颗迅猛的子弹,已经纹丝不动地嵌在了他身后的船体上。

“哥!”柳白慌忙蹲到他身边。

“不要怕。”司徒靖扶起柳青,一面安慰他,“就是我没有扑过来,你哥要避开这颗子弹,也绰绰有余。这都是当……盗贼的基本功。”

“不,他避不开。”鲁平插话道,“因为他在担心小白。这就是为什么我反对你的加入,你会让你哥哥、老孟、司徒、阿路、阿棠,所有认得你的人,都放不下心。”

“我可以练,练到和你们一样厉害!我保证能吃苦,比我哥还能吃苦……”

“Chef,警察。”一个冷峻的声音,打断了柳白的话。那声音来自鲁平末一个点到的阿棠,他是个大学将要毕业的医学生,本姓徐,高个儿方脸,是这伙人中看起来最朴素的,只穿着黑色的学生装,连头发也没有蓄长,是清爽的平顶。

鲁平接过望远镜,向江边的芦荡窥去:“哦……一个少女。”

“什么?”阿棠不明所以。

“一个穿白色旗袍的少女。”他意味深长地舔舔嘴唇。

老孟听得这话,不禁挪动胖胖的身躯,趴到窗口张望。几道手电筒的明光,在天际交错舞动,光束的交点中,有个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苗条的身形,确似位妙龄少女,然而不幸的是,在她身后还缀着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

“听说最近抓了六个左联作家,其中两位是女子,正关在这里。”柳青尽责地站到鲁平身侧,一把小巧的手.枪已经预备完毕。

阿棠的神色为之一动。

“不,如果是女作家,怎么会穿着白色的旗袍?”司徒靖反驳道。

“为什么不会?”柳白反问他,“女作家怎么不能穿白色的旗袍?”

司徒靖和柳青相视一笑,掩唇轻声道:“因为穿纯白旗袍多是欢场女子,唔,你毕竟是个孩子……”

“我明儿就去嫖!”

“你敢!”柳青把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学校功课写完了吗?星期一的英文考试复习了吗?还嫖?”

柳白伸出一根手指,在坚硬的枪管上戳了戳,讨好地笑笑:“哥,要不,你去把试卷偷走呗?”

“……”柳青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枪管轻轻敲了下他的额角,“就你这英文考3分的水平还想做侠盗,你自己问问,Chef要不要你?”

“或者你英文不好,但是精通德法日俄四国语言也行。”司徒靖火上浇油,“最差也要像老孟一样,精通咱们中国的九州方言。”

老孟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嘿嘿,谬赞,谬赞。小白不要担心,想当初我们Chef英文也考过三分,后来他……”

“咳咳。”鲁平猛烈地咳嗽起来,瞪了老孟一眼。

他连忙闭嘴,连带几个说笑的青年人,也都不再说话。

“老孟,后来Chef什么呀?偷了试卷?”柳白小声地问道。

老孟畏惧地瞥了瞥鲁平,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悄悄话回答小朋友:“后来,咳,他就刻苦学习,从3分到30分,从30分到90分,从90分到100分,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然而他的内心,在不断发出轮胎漏气的声音,他们尊贵的Chef,觉得偷试卷太过无聊,于是偷走了英文老师女儿的心,让这位倒了八辈子霉的小姐,心甘情愿地奉上题目和答案。

哈,这种有趣的历史,当然不能告诉把侠盗奉为大英雄的小柳白。

“他们过来了。”阿棠放下望远镜,开始拿枪,“背光,看不清那名女子的脸,但该是受伤了,伤得很重。警察看制服是附近的狱警。”

“等会儿你带那小姑娘躲到前舱去,必要的话给她换身衣服。”鲁平把望远镜塞到老孟手里,伸了个懒腰,“你们,枪都收起来,不要浪费宝贵的子弹。”

“你又要自找麻烦了。”老孟撇撇嘴。

“哈,谁说的?他们打坏了我的玻璃,还吓坏了我们的小白,难道不应该索取两方面的赔偿吗?再说,说不定那位小姐,是在座哪一位的sweet heart呢?”鲁平松弛地陷在太师椅里,仿佛坐在沙发上一样自在,忽然又一展臂膀,把大拇指对着前舱,“小白,要是害怕,就和你阿棠哥哥一块儿上那去,知道吗?”

“我就在这!”好不容易说服哥哥别把他赶回去,好不容易能参与侠盗们的核心会议,好不容易有点刺激,他才不回去。

柳青听着鲁平的狂笑,觉得头疼万分,后悔没把小白关在书房里写作业。

笑声渐渐消失,苇声飒飒,飒飒地漫开。

静。

奔跑声,枪声。

船中人训练有素地卧倒,避免被误伤。

柳白被哥哥按在地上,身体在抖,头却不听话地抬起来,想要看看外面。

“来了。”鲁平利落地翻身蹲起,照那扇破了个大口子的窗一瞧,迅速计算着某种距离,然后稍稍挪动了几英寸。

阿棠盯着虚掩的门。

一道白色的影子,拼尽最后一口气似地,从窗口跌入,准确无误地扑到鲁平怀中。

几秒以后,鲁平就觉得臂弯一沉,并听见手.枪坠地的声音。

她昏过去了。

鲁平刚要站起来,把她交给阿棠,却因无意中的一瞥,险些又坐下去。

难怪!难怪她会往这座奇诡的画舫上逃来,先前的两枪,分明是一种预告。

她知道画舫上有老朋友,绝对不会丢下她不管。

鲜血顺着旗袍织样洇开,丝绸红了,那张纤秀可人的面庞,却愈加苍白,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似也渐渐弱下。

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亲自抱着她往前舱冲去:“阿棠,你留在这儿应付。”

“是。”

司徒靖啧了一声,对柳青道:“看来是他老人家的sweet heart了。”

柳青还不及答话,一队黄色制服就冲了进来,兵分两路,一路包抄前舱,一路气势汹汹地举着枪,从后舱破门而入。

“有没有一个小姑娘,白衣服的?”领头的一个问道。

“我们是好人,好人,在这游江来的,诸位长官万万不要误会。”老孟打着满面孔的笑,又是鞠躬,又是拿香烟,恭敬之至。

“我问你见没见到一个白衣服的女子?”

“没有,嘿,我们是想叫局,谁想这荒郊野岭的,玩乐的地界也没有,别说姑娘了。”

长官朝他瞧了两眼,只见他一个劲儿傻笑,不禁狐疑道:“那么你们在这做什么?”

小木船,一伙青年人,开会,密谋!

那位警察先生,想到这儿,顿时一个激灵,跑了个囚犯,抓住了这伙人,没准是天大的功劳!

“我们……”

老孟正要编谎话,司徒靖走了两步,在他身边,也就是方才鲁平站着的地方停下,脚有意无意地拨了一下,把什么东西踢到了桌子底下。

“我们在这开诗会,啊,先生,疾风骤雨的夜晚,飒飒的芦苇荡,鹧鸪,画舫,波光,这是造化赋予诗人的Inspiration呐!”他的手臂,在空气中挥舞,好像太极拳的“云手”一样飘飘然。

“哼,诗会?!”警察不相信,这整间船舱里,可连一支笔也没见。

“真的,先生,我是光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喏,连证件都带在身上。”司徒靖诚恳地拿出了学生证,在他眼前晃了晃。证件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确实一般无二。

“我是震旦大学四年级的,师从何乃时医士,他是自新医院的院长,也是私家侦探霍桑的好友。你不妨打个电话给霍先生求证,他认得我。”阿棠摸出了一张名片,上面正写着自新医院、广慈医院实习医生的字样,连电话地址都一并附赠,“当然,我也爱好文艺,这并不矛盾。”

“哼,学生?”

学生最危险了,爱好文艺,和他们结党闹事,也一点都不矛盾。

正在这时,包抄前舱的警察也已经鸣金收兵,且没了先前的趾高气昂,反带了点战战兢兢的态度,到他跟前耳语道:“刘探长,里里外外都查过了,没有逃犯的踪迹。倒是有个小子自称是……”

“刘探长,认不认得我呀?”一个运动装的青年,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微黑的脸庞上透着爽朗的笑意。

“你是……”上海市公安局吴副局长的大公子。

“家父昨儿还提起你们这里的事,上面催得很紧,是不是?”他见刘探长手中已拿了张名片,于是有样学样地取出名片夹,手指一捻,从底下抽出一张递过去,上面写着他“吴”字打头的大名,而被略过的一张,上面却写着“欧阳路”的花名。

“额,正是,颇棘手的事。”刘探长面上绷出点笑来,“既然是吴少爷的朋友,想来不可能窝藏逃犯。”

“逃犯?你们放走了一个犯人?”欧阳路佯装出一脸吃惊,“啊呀,莫非是那六名要犯之一?那可了不得!”

“不不,是一名无关紧要的小贼,小贼而已。”刘探长急忙解释,“但是小贼也不能就让他逃了。”

“我看外边追捕的似乎有动静了,探长不如过去看看?我向你担保,我们这儿,连一根‘贼’的头发也没有。”欧阳路郑重其事道。

刘探长又客气了几句“冒昧”“见谅”“大水冲了龙王庙”之类,便挥一挥手,让手下警员们一窝蜂地离开了画舫,临行,还在柳青的旁敲侧击下,留下了二十大洋,以赔偿画舫上“因公受损”的玻璃窗。

画舫上的诸人,各自松了一口气。

“欧阳哥哥,你学得真像,那个笨蛋警察居然相信了!”柳白率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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