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2/2)
温冬没回答。
“你是觉得我年纪比之前的医生大,不想伤害我,还是看我没有反应,没有被吓到,觉得不好玩?”杨应东静静问她。
温冬转过脸,冷冷地打量了杨应东一眼:“不要来惹我,有空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送我走。”
“送你去可以。只是,你无论是走是留,去哪里,最后都要由我决定。你要先跟我聊聊天,我才能知道你到底要去哪里合适。”
面前的胖女孩转过头,看着他:“你是领导吗?”
杨应东点点头:“我是主任。”
温冬嗤笑一声:“主任也好,院长也罢,再来烦我我照样扎你们。”
杨应东笑了笑:“用你手上的笔吗?就是你自杀和划伤吴医生用的的那支笔?”
“听说你不让别人碰这支笔,看来它对你很重要。不过这也算是凶器了,你想让我叫人把它拿走吗?”
她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支笔而已,”
“行,就当它是一只普通的笔。”杨应东宽容地笑了笑,“但是你留着也不合规定,毕竟是尖锐物品,想留下的话,跟我好好聊聊比较好。”
温冬沉默了一会,死死地瞪着杨应东:“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她捏紧了手里的笔,又往后退了一点。
杨应东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我说了,如果你想继续留着那支笔的话,你大概需要跟我聊一聊。”
“跟疯子有什么好聊的?”
“你是在我说是疯子吗?”杨应东问。
“我说的是我自己。”温冬背对着他,坐到床上,不看他。
“是吗。”杨应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倒觉得你不是疯子,只是,你让自己看上去疯了。”
空气沉默了一会。
杨应东没有再说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看着那个背影,等着。
他半辈子都呆在精神科,对病人真疯假疯有一种直觉,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装疯的病人。
看病例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奇怪,那晚上去病房里面看她的时候有了怀疑,打电话到她的学校里问过情况之后心里有三分确定。
今天见到她,他心里已经有了六分把握——这个女孩子是故意的。
故意伤害医生,故意在做量表和测试的时候做手脚,自杀他不敢确定是不是故意的,但是诊断书上说伤口离要害部位都只差一点点,再靠近要害部位一点点估计就救不回来了。身上三个伤口,每个都是这样。
医生都说她运气好。杨应东也觉得她运气不错,但是如果抛开运气成分,是别的原因,譬如处心积虑地自杀的话……
那这个女孩就真的太可怕,也太聪明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温冬半晌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怎么会不知道。”杨应东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你住院这几天,病房里面的所有垃圾我都让护士收起来给我了。我找到一些你写的东西——”
他把那几张被展平的纸展示给她看,其中好几张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字。
“我看不太懂,但是我问了几个理科不错的人,他们告诉我,这个是黎曼猜想和BSD猜想的演算推导,你平常的娱乐活动?”他又翻出几张纸出来——
“另外这几张上面又是一些药剂学的东西,你对精神药物还挺熟悉的啊,没事的时候你还是很能自娱自乐的啊,我看你精神好得不行,思路敏捷,一点都不像是疯了。”
温冬闻言,她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反而轻笑说:“我倒是成了重点关注对象,垃圾都被你们当成宝了?”
“看你的垃圾倒是真的很有趣。”杨应东没半点不好意思,“如果换成是别的医生,或许你还能蒙混过去,其实你没有什么太大破绽,不过你运气不太好啊,你遇到的是我。”
“很多数学家,艺术家,乱七八糟的家——”她指了指自己脑袋,“这儿不是都有点问题吗,你说我聪明,我估计也和他们差不多。”
“就是因为你聪明,所以我不打算跟你拐弯抹角。你的情况非常反常,太完美就显得太刻意了。故意在医生面前发疯也是,我看了监控,你太反常了。”
杨应东说得很慢,“我觉得我猜得**不离十。但是我猜不到的是,你为什么想这样做,其实我可以不管你,但是我实在是好奇。”
温冬沉默了很久,她还是用一个背影面对着杨应东。
“你想做什么?”
听完这句话,杨应东心里松了口气。
血检尿检身体各项检查指标都趋向正常,偏偏量表和测试是躁郁和伤人倾向。或许是演得太逼真,本人又太熟悉流程,之前的医生居然都没有发现她在‘让自己不正常’。
再说,她还是个学医的学生。
可是有时候太顺理成章的事情,看上去就越奇怪,这女孩子一看就有问题。
“不做什么,我说了,就是跟你聊聊天。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就想听听故事,等我听完了,你想去精神病院就去,我不会压着你的病历。”杨应东一副做交易的口吻。
温冬转过了身,她的身子十分臃肿,面色却很是冷硬,乍一看,和温庭确实有些像,他们身上有类似的气质。
他们对视着。
其实任何一个人看到温冬此刻的神色,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疯子,因为她看上去太冷静了。她思索的时候微微抿着唇,镜片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你看那双眼睛,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疯子。
不过很多精神病人,都不会有外显的反常迹象,杨应东只能小心地观察她。
温冬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希望你说话算话。”
“非常好,我能坐近一些吗?”
温冬点头。
她像是有些疲惫,脸上有些认命的神情。
杨应东从旁边搬了个椅子过来病床旁边,坐在她面前,和她面对面坐着。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应东,以后是你的主治医师了。你是C大的学生,挺巧的,我也曾是C大的学生。但是我现在在那里当老师,我知道你是医学院的,我目前在心理学院教书,我们算是校友。”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那支笔,没有回答。
“我打电话问过你在学校的情况。”杨应东抽出病历袋里一张纸,“所有的反馈都是,你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你是C市高考第三名考进的医学院,年年拿奖学金……哦,你还得了个全国建模比赛的冠军、物理竞赛、奥数比赛也是……真是聪明,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聪明的患者呢,很荣幸。”
对面的女孩还是没什么表情,她好像被定身了一样,就维持着一个动作,动都没有动一下。
“但是你突然自杀了。”杨应东收起那张纸,轻轻笑了下,“突然。”
“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一只普普通通的中性笔,是你捏在手里那只吗?嗯……划破自己的手腕的桡动脉,你是害怕自己死不了,才又继续划破自己的手臂上的肱动脉、腿上的股动脉对吗?果然是医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位置也找的那么准,一支笔都能让自己这样。不疼吗?”
用一支笔自杀,想想都知道要多大的决心,有多疼。
那女孩轻轻居然笑了笑:“不想活了,还怕什么疼?”
她面如死灰,神色里一点光彩都没有。虽然在笑,但一点笑意都没有,眼里全是冷冰冰的寒意。
“我不觉得你是真的想让自己死。”杨应东指了指她的伤口,“你找位置很准,但是也给自己留了余地。如果真的求死,你应该知道扎手腕不如直接扎脖子和大腿,是吗?”
温冬轻轻笑了笑:“医生都像你这么闲,没事儿拿着病人的资料研究吗。”
杨应东神色不变,看着她:“研究病人就是我的工作,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对你非常好奇,我更想听听你自己的说法。脑袋好用的人很容易逼疯自己,我想帮助你。”
“我不需要。”她摇了摇头,“你们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吧。”
“你好像很想去那里?”杨应东很奇怪,“你觉得那里很好吗?在我看来。你非常清醒,也没有疯,只是解不开心结,过不了人生的几个坎,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而已。精神病院去待久了,说不定你没疯,就会被逼疯。还想去吗?”
她把笔揣到了口袋里,开始看自己的脚尖。
因为太胖,要看到自己的脚尖会有些困难,但她很固执地一直盯着自己的脚。
杨应东有些不确定,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脚,还是自己的肚子。
“你看过一个电影吗?”她没头没脑地换了个话题,“叫《移魂女郎》。”
杨应东愣了下。
“没有。”
“住精神病院的不一定是疯子,电影讲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轻声说着,“外边的人才大多不正常。说不定我去了那边,会更开心,就一点都不想回来了。”
杨应东皱了皱眉,他不想让对话断掉,所以他换了个切入点:
“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爱看电影。我喜欢金庸。”他把手上的病历袋丢到桌子上,“书里边的每一个男主角女主角都身世凄苦,过得不幸福。放在今天,都有心理疾病,都该好好看医生。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像你一样划破自己的动脉。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大多都会用另一种方式放过自己,而不是像你一样放弃。”
“你没有经历过,你怎么会懂?”她声音终于有一些情绪了。。
“没有经历过什么?”
“你不懂……”
说完,她好像有些累了,神色有些涣散,埋下头。
“我可以从现在开始了解。”
但温冬似乎又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一个人愣愣地想着什么。
“可以吗?”杨应东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温冬突然情绪有些失控,她捂着胸口和脸,大口喘着气,也不跟杨应东说话。
“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吗?”
语气带着哀求。
“你们都不懂的,别管我了行吗?”她带着哭腔重复着。
杨应东看她情况不对:“哪里不舒服?我帮你看看怎么样?头晕吗?”
说完他就怔住了,因为他发现她大概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是哭了。
没有哭出声音,她只是抱着自己胖胖的身体,用布满伤口的手臂捂着眼睛,很小声地呜咽着。
20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久前刚刚在生死之间徘徊过,终究还是有说不出的苦楚。
看上去有种有种落寞的孤勇。
“我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才想知道,是什么把一个年纪轻轻,聪明优秀的女孩子一夜之间逼到了要用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
杨应东站起来,轻轻地在她背后拍了两下,非常温柔,“人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出口,你不应该让生命停在这里,我想让你往前走。”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温冬——
“不能往前了……”她大声哭着,凄声大喊,“一辈子这么短,我不想再那样过下去!”
杨应东看着她哭,没有答话,像是在给她时间喘息。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等着她的哭声慢慢减弱了一些,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
“温冬——”杨应东突然从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面掏出了一朵白玫瑰,递给了她。
“送给你。”
她愣愣地,看了看那朵花,有点不敢去接。
杨应东直接把那朵花放到了她的膝盖上。
“我很喜欢白玫瑰,每周买两次鲜花。”他指了指那朵花。
“它枯萎地很快,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我喜欢它绚烂的过程。生死是一个循环,我买花,会提醒我珍惜光阴,加倍珍惜生命和时间。它绚烂过,我也不会难过它的逝去,这叫做死得其所。你刚刚跟我说,一辈子那么短——温冬,你也知道自己的一辈子那么短,那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快枯萎呢?”
温冬小心地拿着那朵花,胖胖的手显得有一丝笨拙。
那朵花像是开在她的掌心里一样,颤颤巍巍地,但依然绽放着。
杨应东静静地看着她:“愿意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故事吗?我可以帮你的。”
他的神情坚定,温暖,明朗。
很久之后,温冬才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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