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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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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下午,世外桃源坝美景区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景区的特质:穿着打扮和说话口音明显来自外乡的人多了,他们三三两两在桥头、在河边佯装捕风,佯装玩水,闹哄哄地拍照,形单影只的人也照相,不少都带着自拍杆,拍照时不看镜头,眼眸低垂,好像沉浸在某种怡然自得的氛围里,他们频繁焦急地按快门,拍了一张又一张。

村里的一棵树根暴露在地表的大榕树最受欢迎,于戎在附近买水,等找零的空当,一连来了好几波游客,大家看到他背着相机,都来请他帮忙拍合照。合照分批次照,男的一批,女的一批,男女混站着再一批,在这些男人女人们研究站位姿势,同步笑容的间隙,于戎用胶片机偷偷拍抽烟的林望月,喝水的林望月,低头看手机,把手机放在耳边却一言不发的林望月。

好不容易从大榕树前抽了身,经过校门紧闭的坝美小学时,林望月突然开腔,言之凿凿:“你妈一定在这里上过学。”

于戎不太确定:“没听她说过,可能吧。”

他低着头往前走开,声音轻细:“谁知道呢……”他想到了什么,抬头一喊林望月,问道:“你刚才和谁打电话?”

林望月指着学校大门:“不进去查查学校纪录?”

于戎说:“你家里人知道你来云南了吧?”

林望月咯咯直笑:“你怕啊?”

他们尚未走出坝美小学的范畴,身边一侧还是那围住学校的围墙,墙不高,将将超出于戎的头顶。林望月踮起脚尖,跳芭蕾舞似的绷直了脚背,脖子仰得高高的,一路走一路往学校里张望。

于戎没管他,喉咙发痒,点了根烟,吃香烟,看着路边的石子,野草,他的另外一侧就是水稻田。他贴着田地边缘走着,说:“我当然不怕,我又不是人口贩子,把你骗出来要卖了你,你还是要和家里人说一声的,不要让他们担心。”

林望月说:“你是不是怕你妈的老家其实不在这里,你知道她从前住在村里哪一带吗?”

于戎一只脚踩到了烂泥,可他斜着身子,原归沿着那侧边走,踢开石子,踩着野草,说:“她没和我说过。”

林望月的脚掌着了地,一瞅于戎,把他拉回好走的路上,怂恿他:“那你打听打听。”

“小方哥这样的百事通都没听说过的事,要去哪里打听?”

“找些上了年纪的人打听打听。”

于戎大致指了圈,沉声说:”上了年纪的人今天应该都去布罗家了。”

林望月边听于戎说话边笑,于戎被他笑得心里发了毛,头上冒出些虚汗,嘴里泛起苦味,他一脚又踩进泥里,这次踩得很深,裤腿湿了,他跳起来,拎起裤腿,站在路边抖了抖,一看林望月,他抿着嘴唇,仍笑着,黑亮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那么小,那么具体。于戎举高手做投降状,说:“可能她的老家根本不在这里,她骗了所有人,骗了我,我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说完,他呼了两口烟,添了句:“我对自己的妈妈一无所知,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林望月笑出声音,拍了拍于戎的肩膀,并未置评。

他们继续往前走。坝美小学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们前面就是山了,坝美三面环山,他们走过了人多的沿河地带,无论多漫无目的地闲逛都是朝着某座山的方向。

林望月问道:“还有什么人之常情?”

“很多。”

“说来听听?”

于戎却不响了,路两边的植被密集了起来,爬过一小段坡,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前后左右不见人影,于戎掐灭了烟头,收进口袋,这才逐一道出:“人长大了不是像妈就是像爸;对陌生人,不熟的人推心置腹,面对亲人只会说谎;亲人之间最残忍,这种残忍很大程度上缘于一种自我厌恶,你和亲人共同分享一串基因密码,他们面目可憎,你又可能会好到哪里去呢?”

轮到林望月投降了:“我不知道你对亲缘关系这么悲观。”

于戎反对这种说法:“这不是悲观吧,只是总结分析。”

林望月提起先前的话题:“如果你妈妈的老家不在这里,那她写的那些故事是谁的故事?”

“可能是她的幻想,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坝美这么个地方,她开始写书的时候才八几年,还没有游客到这里来过,一个要从岩洞进出的村庄,一个理想中的桃花源,她可能希望她能在这里度过她的青春。”

林望月鼓鼓掌,吹呼哨:“你倒想得很明白。”

“我都三十了,什么事想不明白啊。”于戎说,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林望月轻笑,带着的是轻蔑的意味:“多的是活了一辈子还活不明白的人。”

于戎道:“那不叫活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活着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不明白呢?不想承认罢了。”

林望月笑着说:“你明白了,还承认了,所以你搞出了失败者N部曲。”

他笑得不怀好意,口吻和态度全都昭显着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而完全是在刻薄和嘲讽,于戎却被他引得也笑了,他不反驳,也不生气,心境反而异常平和,可能是因为树林间的空气足够清醒,足够潮湿,山中的气氛足够幽静,他的头顶是树冠和树冠叠出来的网,漏下亮度适宜的光,他的脚下是落叶和落叶拼出来的路,枯叶新叶掺杂,宽窄刚刚好适合两个人并肩,刚刚好,走在上面必须用一种不快又不慢地适中的速度以避免滑倒,而周围再没别人来分享这样的一座森林,这样的几道光,这样的一条路,只有他和林望月。他的怒火点不起来,他也没空不高兴。他只想走着,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被落下来,不被超过去,也不管要走到哪里去。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梦。

于戎清喉咙,些许回音从高处轻轻散落。林望月问他:“你为什么想当导演?”

于戎说:“我想搞清楚是不是导演都那么虚伪。”

回音消失了,四下静谧。于戎忍不住说了许多。

“后来我发现每一个导演都很虚伪,连纪录片都需要写剧本,每一个采访对象的选择,每一个问题,每一刀剪辑都完全是为导演的个人意志服务,事件必须离奇,过程必须引人入胜,逻辑必须严密,就算纪录最平凡,最普通,最无迹可寻的生活,永远都必须囊括逻辑严密的生老病死。没有人对真正的纪录感兴趣,也没有人会想要理解一种有别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人们只想听奇闻轶事,然后大放厥词。”

林望月道:“我一开始以为你不知道你来云南要干什么,现在我明白了。”

于戎扭头看他,林望月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树枝,树枝上长满了苔藓,他抹了抹,在裤腿上擦擦手,握着当登山手杖用。他拄着树枝走,继续道:“你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于戎眉头微蹙:“我第一次身兼导演和制片。”

藏在高处的鸟发出短促的啼鸣。

林望月笑了笑,于戎看着他手里的树枝,也找起了能当手杖的树枝,他嘴上并没闲下来,说着:“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弄到什么时候,去泰国的机票又不难买,就算你是中国护照,现在也能落地签了,很方便,去之前我还得联系我在泰国的朋友,你是中国护照吧?”

“我是澳门护照。”林望月道。

“澳门护照?”

“澳门福利好啊,每年政府都发钱,老了发更多,我还认识一家星级酒店级别的养老院的院长,床位都给我留好了,等我老了,谁也不用受罪。”

“谁会受罪?”于戎问。

林望月说:“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照顾我的人。”

“也可能是爱你的人。”

“那可多了去了!”林望月看他,“你不就算一个嘛!”

他放松地走着,放松地说着话:“可是等我老了,我的皮肤失去了弹性,又干又粗,我可能得了白内障,眼睛不亮了,睫毛掉光了,抽了太多烟,牙齿不是变得很黑,就是掉光光,还有手,手指上都是焦油熏出来的痕迹,说不定还会大小便失禁,整天浑身都臭烘烘的,你怎么可能还会爱我?那时候留在我身边,愿意照顾我的人就只可能是有义务,有责任照顾我的人了。”

“你忘记你的绝世才华了吗?”

林望月笑着点头:“对啊,怎么把仰慕者这回事给忘了。我老了,老得一张设计图都画不出来了,老得手发抖,针都拿不稳了,老眼昏花,分不清孔雀蓝和松石绿的时候,还有人会因为我年轻时的一条裙子,一场秀,灵关一闪的一瞬来爱我,愿意亲一亲我皱巴巴的嘴唇。”

“你怕老?”

林望月翻白眼,又笑,仰头望天,伸展双臂,又把双手叠在胸前,自我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我是坠入凡间的仙人!我怎么会老!”

“那你还预定养老院的床位?”于戎发现了一根粗细适宜的树枝,捡起来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树枝太轻了。他把它扔了。

“你这个人怎么聊天爱兜圈子!绕来绕去都绕不出来!没法儿聊!”林望月不耐烦了,加快了步伐。

于戎大声喊道:“比起你年轻时的样子,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林望月在前头高喊:“你会背杜拉斯,那你会背陶渊明吗?”

于戎背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发现要找到一根合适的树枝太难了,路边随处可见断枝残木,可不是太重就是太轻、太脆,或是用了会儿,实在不趁手。

林望月还走在他前面,他还在寻觅树枝,林望月继续出题:“李白。”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

“杜甫?”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于戎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捡了又扔,扔了又捡,背唐诗,背宋词,林望月出的题他全都会。林间偶有骚动,他抬头找一找,找到的只有昏沉的日光,纵横交错的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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