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名姬(1/2)
他蓄着长发,绑了一个低矮的马尾,鬓角还有一绺较短的头发垂到胸前,时不时轻蹭他搁在桌上的肘部。色泽亮丽的黑发,好像浸透了山溪清泉的墨玉,又好像闪着琥珀和青铜的光辉,衬的肤色格外白皙莹润。
细瞧,他的五官也十分精致,由于过分精致而形成的锋芒,又被眼部圆润的曲线完美地中和。细而长的眉毛弧度丰美,睫羽纤长,温驯地附在那双星眸上下。整体看上去是柔和秀美的类型,简直同织田信长这个名字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现在他正垂着眼,文雅又安静,认真思索着问题的模样,让人心弦微动。
他似乎刻意压低了声线,气流涌动中带着一种缱绻的邈远,说:
“……不记得了。”
“把压切送给黑……黑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听到这个答案,早纪前俯后仰大笑不止,她用力敲打桌子,不顾倒翻茶杯中的水滴滴答答,顺着桌沿流到了榻榻米上,只想发泄自己压抑许久的苦闷与痛恨,这使她畅快淋漓。
“太可惜了,宗三和不动都没在——哈,信长公的话,是用药研自杀的吗?”
抹去眼角的泪水,尖锐的问题下是黏稠的恶意,没错,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傲慢,嫉妒,乖僻,恶质,邪佞。
她怎么可能忘了呢?是战国,是那个罪恶的年代把她变成这样的。她也不是没想过坚守自我,可那个时代,以它独有的兵慌马乱,将她的一切践踏成如今的样子。
为什么当着压切长谷部的面问织田信长把他送掉时的心情?当然是因为她对他心怀怨怼啊。
憎恶压切口口声声的主命,讨厌他谦卑恭敬下的自傲和挑剔,嫉妒他曾经那么得人珍重。
明明只是一刃刀——
如果曾经被视如珍宝,那么被人送掉也无所谓吧。
毕竟,总不会差过一年说不上几句话的父亲突然命令:
“我将你许配给了松平元康。”
“……”
没有人需要她的答案的,她的思想本质上同枯枝烂叶没有差别——无用的废品或是无根之火。
那个时代所有的女子都是一样的:无论得宠与否,她们在政治漩涡中的分量,从来只来自姓氏。
单单是活着就竭尽全力,活得像个人简直是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凭什么她的命运就得是这么不堪。到底是凭什么啊?
永远忘不了,她曾像个货物一般的被人安排的一生,即使拼命催眠自己那只是一个噩梦,内心也永远明了那只是虚假无力的文饰罢了。她永远被困在那狭小的空间中,活得如同层层花布包裹下的人偶。
没有人认真倾听,所以即使站在人群中,也仿佛孤身一人。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换言之,人的某些无耻行径是由于害怕寂寞而做出来的。
但刀剑的寂寞和早纪的寂寞又是截然不同的。渴望被使用和爱惜的刀剑,实则不过是工具而已,而早纪是人,曾经也是父母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可现在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称不称得上是人。
他们吃了她。
即使她还活着,早纪却已葬在那纷乱年代。
是残酷的战国时代毁了她,是格格不入的思想毁了她,还是刻骨蚀心的寂寞毁了她,她辨认不出。
她在守护自己这件事上……无能为力。
——这就是悲剧的实质了。
能保护生命的名刀,可比只有延续血脉作用的女人有用的多,此类想法到底说透了怎样的真谛。
所以……这些刀剑,它们怎么敢,又凭什么在她面前对自己的不幸耿耿于怀。
脱口而出的问题她自己也吓一跳,织田信长端丽的外貌无法消除他用死亡涂抹的阴影,可既然已经问出这个问题——
早纪也就强迫自己直视信长的眼睛,没有人能在功败垂成——尤其是被辜负的信任所造成的——后对别人提起自己死亡一事无动于衷的,越是才华横溢的英雄之辈越是如此。她坚信不移这一点,努力分辨其中翻涌的情绪,无论是悔恨、愤怒、杀意或是其它任何灼人的神情,都能让这颗支离破碎的心脏得到片刻安宁。
但她始终只见一片沉默的夜空。
“我可还没死。”
信长只是这么回答她。
笑意一点一点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堆积成不堪负荷的沉重。失望到了极点,疯狂到了巅峰,反而展现出同欢喜没什么区别的姿态。
最后,一个美艳绝伦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好似绵绵春日里桃枝间漏下的春光融化在她唇畔,又好似灼灼艳色中一片寂寞的飞雪沾湿了她眉眼。
“呜……信长公……”她曲颈折腰,发丝从两侧滑落到肩膀上,仿佛纤细的脖子承担不住头颅的重量。
“请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让您下令要杀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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