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结夏安居日法师吐心意佛爱众生否?是……(2/2)
“若不是师父十年前在姑苏捡到良川,带回去抚养,良川定会饿死在路边,断不会有机会受四方供养,衣食无忧,亦不会与太子殿下在姑苏相识;若不与太子殿下相识,四年前太子殿下生辰围猎,便也不会带着良川随行;没有那次随行,良川便没有机会碰见段郎;没有被段郎一箭射中,便也没有他的救命之恩;没有他的救命之恩,良川亦不会知道世上竟能有如此走进我心的人存在……
“师父,四年前良川在剧痛与高烧中昏昏欲睡,只记得段郎将我围在怀中,那种感觉良川没有一日忘记。如今因缘和合,定数已致,再次见到了这个人,轮到他缠绵病榻,在噩梦中对良川说自己问心有愧,害了千万江南父老……几次哭喊着醒来,良川实在不忍弃了他。良川自认为佛法可亲,可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佛法——”
“够了!”
如昼和尚低声喝道,面对良川突如其来的剖白,他开始尚觉得有些同情,到后面便气得有些发抖。
有人竟然比佛法还可亲么?
荒谬!大不敬!无善根!
小和尚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双手合十送了句佛号。
佛门戒嗔,如昼大师很快收敛了怒意,沉声道:“你将定数与因缘和合挂在嘴边,何为定数?”
面对师父的禅问,小和尚道:“佛语云,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万事万物乃因缘和合所致,万事皆有定数,故遇事不可强求而行。”
如昼大师继续道:“你幼时出家乃定数,偶遇殿下乃定数,那么现在苦苦纠缠,是定数么?”
小和尚道:“众生有情,亦有执念,因执念生苦。段郎因执念而噩梦缠身,小僧不忍,便日日做法念经,为他护持。当是结了善缘,我佛慈悲,弟子自小修习佛法,日诵千偈,通晓佛理,何来苦苦纠缠之说?”
如昼大师几乎怒极反笑了。
这小孩子简直是聪慧到狡辩都让人赞叹。什么“日诵千偈,通晓佛理”,什么“结了善缘”,都是之前打好了腹稿,在这里等着他呢。
如昼和尚道:“佛爱众生否?”
小和尚道:“爱。”
如昼道:“是爱,还是慈悲?”
阿唯有一些失措地抬了头,眸子中闪了闪,一句话未答。
话及至此,如昼和尚看到小孩眼中突然生出浓浓的悲戚,心中略觉疲倦。方才小孩子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几句“问心有愧,害了千万江南父老”又包含太多信息,纷纷杂杂,一时便不再多说,道:“六根不净,在佛前有口无心是大过。你去吧,为师不留你。只是,早晚课不得落下。”
阿唯像是得了赦免,深深地向法师鞠躬,双手合十诵了三遍佛号,又于佛像前默跪许久,才堪堪离开。
小孩子下了山,一路皱着纤长的眉,缓步走在山林间。然而到底是少年心性,存不住什么心事,越走,就越觉得离那人越近,阔别几个月的时间,真是如三秋兮,脚下不知不觉就小跑起来,少年僧人端庄威仪瞬间就抹了,师父禅问的冲击被抛之脑后。
小跑最后变成了带着雀跃的狂奔,就像一只奔跑的小鹿,简直憨疯了,跟个野孩子一样在山林之间窜来窜去,兴高采烈地向林氏医馆跑。
跑到门口,发现医馆门口站了一群身披铠甲的侍卫,手持弯刀□□,气氛肃杀地守着大门。从前络绎不绝地求诊问药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医馆孤零零地立在街口,破败的门槛,古旧的老门,上面挂着有些蒙了尘的“天下第一神医”的金牌匾。
小孩一愣,机灵地没有直接进去,找了个卖水果的车子,躲在车子后悄悄地看着医馆。
一个家将模样的人从门内跨出来,低声地向门口的侍卫们交代了两句,摆了个莫名的手势,两只小臂在胸前交叉一顿。
一股不祥之感涌上阿唯的心头,那人手臂形成的叉就像是个催命的镰刀。
卖水果的看见这个年幼的小法师站在自己摊前,以为是来化缘的,恭恭敬敬给小法师送了两个果子,小法师双手合十谢过,将果子揣进兜里,惴惴地沿着医馆绕了一圈。
当他琢磨着从后院的树中爬上去的时候,他等的人终于从医馆出来了。
一时间他没有认出这个人,只是被这个人身上雪白的狐裘吸引了。一溜眼过去,发现此人好生面熟,再一正眼看,顿时就被钉在地上走不动了。
那人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先前那份病态已经褪去,眉色墨翠,黑眸幽深,脸色因为多日未见光而略显苍白,下颌瘦削了些,薄薄的唇微抿着,秋日早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只见他附耳对旁边的人交代了什么,侧脸的曲线凹凸有致,挺括而优美。
身边的人是个淡黄色衫子的公子,侧头与梁深低语的时候,唇都要碰到梁深的耳垂了。
小和尚被这一幕惊呆了,一瞬间忘记了梁深身上竟然还披着格外扎眼的狐裘。江南的十月有些寒凉,但是绝不至于将厚厚的狐裘罩在身上的。
看着日思夜想让自己脑袋都挂了彩的人,小和尚一时间也忘记了要笑着叫着跳过去,看见他侧耳听旁人说话,唇间微微染了一丝极少对他露出的笑意,背心渐渐染上一层凉意。
那种感觉,就像那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从怀中拿出包着姜丝的手帕,冷漠得有些刻意地扬手扔在草丛中的感觉一样。
良川不知不觉地打量起梁深旁边的人。
他几次在林氏医馆诵经祈福,为了给梁深煎药四处找可以用的药壶的时候,是见过这个人的。这个人平日都缩在炼丹房里,蹲在巨大的炼丹炉后扇扇子,黑暗之中永远都看不十分清楚他的脸,只能闻到一股股浓烈的药味。
没想到站在阳光下,竟然和他的心上人一般身高,一般身量,都是玉树临风的少年人。
两个人不知道站在门口说了什么,梁深的眉宇间仿佛化不开的愁郁都消散了,林冉竹放肆地笑得花枝乱颤,惊走了树上栖息的鸟雀,冲淡了旁边整齐的梁家军侍卫带来的肃杀之气。
元鼎三年的秋天,小和尚良川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在那个寂寥的,洒着秋日阳光的早晨,悲伤得不可自拔。
而也正是在那个寂寥的,洒着秋日阳光的早晨,天下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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