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Alles brennt(2/2)
一线是雪光。幽而亮的雪将原本的黑发洗作灰白,在睫毛末梢略一逗留,润过虹膜,又回到发上往四周散,塑成白皙的脊背。
一线是血光。虹膜的祭红釉烧熔了淌下,凝成祝祷之仪时的图腾:脊柱凹陷处嵌着一只瞳仁,涟漪似地拓出几只同心圆,最外圈被劲风强硬地扭出两条由粗而细的长臂,反向伸展,在最细处又折回一道圆弧,两边一齐勾成了竖放的眼眶。上端蜿蜒着凹处相对的两组曲线,中夹水滴图纹,像是两手相天承接雨露;原初的那只眼吸食甘霖,沿雨水滑落的方向长出半圈更小的眼,像缀着巨眼的睫毛;雨珠掠过收拢的下半部落进隐现的臀沟,养出一朵莲,又带着血红的染料,绘制足上的血红“锁链”。
雪光与血光间是时隐时现的红痕:随阵法运作,肩胛以下不时出现细小的切创,不及渗出血又愈合,再划破、愈合,只有疼痛磨人地积着。
巫炤没让他看太久。他凭感觉朝左转了转,漫不经心地诠释着“不在乎”,合着耳边越来越浑浊粗重的呼吸把内裤也脱了。
“不想做?我想。”鬼师脸上掠过轻微的嘲讽和倨傲,接着褪成空白,“那就我来。不过我看不见,可能会——”他把“弄疼你”三个字推回舌根。弄疼?疼死最好。“会慢一点。”
“巫——”
“我很疼。”
他摸索着缙云浓密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唇角和唇谷,像酒吧里真情假意的调情,姿态介于自然和放浪。画着巫纹的指尖和鱼际肌一前一后与面皮接吻,生命线不挨上,留着道似无还有的罅隙;接着摸到两边肩袢,巫炤猛地往前一推,自己也跟着一起摔下。
缙云接着他。
两个人在神圣的祭坛前野兽似地滚做一团。人性往神性倾斜,这像圣婚;反过头往兽性倾斜,是交配。
巫炤撑起身,两腿分开跪在地上,两膝之间是缙云裹在布料下的大腿。
一年半里,他瘦了很多……肌肉依旧紧实,锁骨凹陷得更深,腰部也比印象中更精瘦,十八个月成了十八把柳叶刀,剃掉那些暖热的组织,赠予比石雕更冷硬精致的外廓。
与耳钉配套的十字链坠还吊在心脏前面,巫炤感到缙云的手颤抖着覆上来,在即将握住它的那一刻,他揪着缙云的衣领一提,找到喉结含上——这具身体他太熟悉了,敏感点在哪里,怎么样的力度能带来诱人堕落的欢愉……每个细节都刻印在皮肤里,记录在骨髓里,他没法忘掉。
巫炤也记得缙云该有的反应,知道他已濒临崩溃。
“我很疼。”他的舌尖沿着喉结转了一周,感到它在上下滑动,又冷漠地一顶,“所以……我不想听你说话。除了浪叫,一个字都不行。”
然后是衣物的窸窸窣窣和皮带撞地;藏着“心”的上体分开;缀着“性”的下体交缠。。
缙云再次试图触碰他时,五根从“手臂”上卸下的金属条发狠一钳,拷住了他的碰触。
巫炤躲开了挨近唇边的呼吸,在黑暗里感知着胸膛的起伏和心脏的狂跳——这些属于缙云,灵魂与肉体上的痛楚、从缙云身上转移的痛楚让他几乎疼没了激情。所以他能用艺术家式的冷静与残忍刺透缙云,钩出每个细胞里属人的欲念,翻出他动情时的漂亮与野性,如实呈现在画布上——或许会经历千百次颅内高潮,但没有正常人会和画布做爱,更无论满足实际的肉欲。
经鏖战磨炼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分布在这具躯体上,巫炤吮吻着由此分化出的沟壑与隆起的部分,嘬走滚烫的汗珠,然后顺理成章地熨帖结实、发硬、发烫的腹肌,听着那些细碎、低沉的轻哼继续侵入下部。
下体毛已经被前端的体液濡湿,没有扎着嘴唇,他不容自己有任何羞耻——羞耻出于自尊,他不配也不想要这件赘余——他几乎是做好被阴茎捅穿喉咙的准备将它吞进口腔,硬物抵在软腭和会厌交界处,本能让他反射性地想要干呕。他没有退,等这个感觉过去,挑动舌尖去抚弄那些皱褶,来回舔舐将情欲和痛苦一并堆叠,又回去抵住前端的孔洞钻弄,逼他的情欲和痛苦在临界点盘桓。
他沿着缙云的身体下滑,一节节地折抵他的脊柱伏下,现在应该是这样的——他在黑暗中建构着这个画面,心如止水,了无耻疚,如同罹患解离症:一个人格在帮同性做口交,口腔内壁在抽送中发涩,最后吞下微腥的精液;另一人格观望画面里动情的和没有情的两只困兽,忖度着明暗对比和构图。
这两块分裂的部分以共有的“不动情”再度拼回他。
他听到金属在互相撞击,他知道缙云在竭力挣脱这副镣铐,不会很久。
所以巫炤也没给自己留喘息的空间。每一步都细化、准确到时、分、秒,他向来如此,其他方面一样。下体的扩张同样做得符合节度,不会太干涩逼仄以致让疼痛磨损对方的快感,也不会太湿滑顺畅以致让他自己得到分毫快感。即便如此,扶着再度勃起的阴茎对准后庭送入的瞬间他还是皱了下眉;即便如此,他还是直接坐下去让这柄利器劈开没有准备好的谷道。即便他听到缙云在吼他的名字,即便他闻到了源血的气味——施加苏生之术后,巫血对他不啻于陈年的酒香——缙云挣开了,他在流血。
“……我不想听你说话。”
那只流血的手沿着绷紧的背部揉抚,淌下的血和那里的血珠合二为一。
但那毕竟很疼。活生生把身体割开来容纳异己,活生生把心脏剖开来塞进一个人,再把他撕下来,连带半边心脏推到体外。
剩下一半心脏拼命去想缙云,想他笑起来闪亮温柔的眼睛,想他难过时下垂的、让他想去亲吻的嘴角……想他十四岁走进他生命里的样子,想他二十岁后背太深又太长的伤疤,想他二十三岁去往第一域、远离西陵的影子,想他二十六岁没有雕刻成形的小木人和二十四度室温下超过一百度的那个吻……想他二十七岁时的一片空白,然后想那个不可能一起庆祝的二十七岁生日,想他……
太多了。
无从负荷。
不是该指望该想念的记忆。
他感到缙云的气息,扭头避开了亲吻。
亲吻需要温情,交媾不需要。做爱需要前戏,肉刑不需要。一出皮影戏,隔了张白幕,做爱的是活人,受刑的是皮影。活人会痛,皮影便让他双倍地受着。
他不需要快感,缙云有就可以。
单方面的快感,不是野兽的逞暴纵欲,就是人的爱别离苦。
他只要他痛苦。
“不要碰我。我说了,我来。”
巫炤把呜咽咬死在齿列后,双腿夹着缙云的腰,然后摆动自己的,逼迫对方遵从他的步调。他用左手去感觉交合的部位,粘稠、湿热,血丝和精液混合起来的狼藉不堪和他一个人的龌龊淫荡。磨合期结束后,后穴被上……操——他冷酷地把玩这些侮辱性的字词——操成烂泥,还会在阴茎抽出时惯性犯贱去挽留;而在他体内的那一部分是属活人的,进退都擦起一星火花,试图把他从里到外烧化掉。
他的喉头涌上宣泄、狂喊和呼唤缙云的欲望,它们被交织起的疼痛一波波地赶上来。
他不需要。
第一次做完,他们就着汗水和血水拥抱了几十秒。
不合格的吻和不合格的情人,注定这是不合格的做爱:一个还蓄着没分出去的高温、没落在嘴唇或额头的亲吻;一个留着急速冰冷的汗,性器还处在半勃起状态,腿根打着颤就伸手去找衣服;以伤害为初衷,自然该以无情收场——
但缙云没有让它这样收场。
他扣住了那只寻找衣物的“手”,即便知道金属不会像人体那样传达感觉,仍旧虔诚地在“指尖”印下了唇部的热度。他接着用没有沾上血的手指擦去巫炤足底沾上的尘埃,如同擦拭约柜。
巫炤刚想张口轻讽,抠进下唇的犬齿一松,就泄出了极其微弱的轻哼。
这次缙云强势地把它吞了下去。
这张唇干裂得厉害,纵向唇纹有几处破皮,紧挨着被他咬得红肿出血的地方;水平的小豁口切过唇吻,又翻开细碎的死皮,唇线边上也毛糙。他小心地将它逐一浥过,抱起这块人形的冰走过祭台和绵绵不绝的红光,而巫炤疼得连抗拒的精力都没有了,他一夺回唇吻的控制权就重新咬住了血肉模糊的下唇。
缙云把巫炤抵在了壁上石雕巨眼前,就着前一次残留的体液再次进入他。
巫炤任由缙云摆布,他的后背对着巨眼内凹的瞳孔,没法完全紧挨,不会蹭上密布其上的切创,同样也没法使力。双腿被提高到后者的腰部上方,着力点的变化使前端顶入更深处,也增加了他对缙云的依赖。他领会了他的用意,回以心灰意懒的冷笑,爽快地“开门揖盗”,夹紧两腿维持住两人间的平衡。
“我知道你不想听。”缙云沙哑地开口,“但有些话我想和你说,你可以不听。”
巫炤微微睁开眼——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之前注射了HSC-B型。”缙云知道他在听,“距离药效发作还有不到三个小时,趁脑子还清醒,我不想浪费时间。”
“缙云——”
“人獘要得到源血,而我是最合适的诱饵。你去罪渊,我就在这里守关;如果有魔,不管多少,杀了就是了。”缙云托着他颤抖的身体,“就算我能够回到常世,‘源血’也会引来麻烦,不如留在这里等一个了结。这么说你又会生气,明着把话题撇开,暗自再把我和姬轩辕骂一通,贴上一句‘盲目乐观的理想主义’。”他扬起眼角,展开带湿意的笑纹,又低头啄了下巫炤失效的灵目,“但我必须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七年半没能坦率回一句喜欢,现在他也未必肯收下,只能把七年半的坦率打个折扣浓缩成几小时的注视、几句话的坦白。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倒先把我的话堵上了。”
“学你的。你不在的一年半里,每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会试着猜一下……如果你在,你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习惯了。所以我想得到你有多恨我,但想得到和感同身受无法等同。反过来一样,所以我得说。”缙云一字一顿,“……我很疼。”
巫炤:“那很好。”他淡淡地笑了下,“说完了?”
“最后两句。”缙云扣着巫炤没来得及咬伤的半边嘴唇,往下一按迫使另一边放松,“恨我,咬我,随便哪里。别咬自己……你已经够恨自己了。”
立竿见影。
巫炤这次咬的是他的颈项,很深很猛的一口。
缙云不像他。
巫炤的每一步横一划竖一画都要厝放得安安合适,罗网编织完,确保稳妥了,再从从容容地一收。但他下决定又快又狠,从不给人给己反悔的路数。缙云不会做太多预先的谋算,他凭长着茧的手掌去丈量这个世界,所以他永远明白什么是正确,所以他走得无畏而坚定。
但他也很像巫炤。
锋刃既出,决不回头。
他曾在深海里潜游,接住了决绝投入海面的火苗,它逼他从巢穴里踏一条他畏惧的路途,逼他学着去交付纯粹,去坦坦荡荡地亲吻、坦坦荡荡地表达欲望;现在这簇火苗封进了冰层,他便用体温去暖化它,它若不肯,再用凿的,磨得满手血泡也要把它凿出来——把它从冰里、灰烬里捧出来,再抱着它一起烧成灰烬。
现在他也如此丈量巫炤,先是一剑荡平或天然或人为的屏障,探察到冰层中那一缝柔软内质,再密集地、严酷地、温柔地凿在同一处薄弱的关节。
他要疼,他陪他;他要痛,他给他——一句话的事,做就行,没必要讲,讲了又太飘。他不想听,他就不说,知道就够了。
巫炤咬着他的脖子闷闷笑了声,左手食指在他的动脉处轻点了下对完暗号,给了警示再换地方咬。他的脚趾随冲撞蜷缩了又翘起,起初还绷着,后来也变得自然和无所谓。他没再叫他的名字,牙关始终陷在他的皮肉里。
缙云在明明灭灭的红光里看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那双眼睛蒙着水光与白翳,像是欲海里翻腾蒸出的轻雾,又像是一层薄泪——但那不会是。西陵人不会哭,他们只会在眼角酸涩时敛起上下眼睑,一碰、一抿,让水泽全润到睫毛上,再睁眼又是冰封似的清亮。
他低头去吻湿润的睫毛。
巫炤闭了闭眼睛。
他的呼吸已经迟缓、变轻,他也能想象出他的眼睛会变成什么样子——角膜混浊,比起活人,更接近一具尸体。血肉的生机消耗殆尽,接下来是灵魂,他仍然可以不在乎。
但睁了眼还是清醒的人该有的清亮,尽管底色是浊的。
做完还剩最后二十分钟。
最后二十分钟做了点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互相给对方把衣服穿上,遮了痕迹又能人模狗样。其中一个睁眼瞎,手脚慢,又精细惯了非得把军装袖口扣上,问心无愧地磨蹭掉十五分钟。另一个也问心无愧纵容他浪费,反正自己还能看见。
还剩五分钟,用来转身,沉默,想事。
巫炤其实有点遗憾。
十二岁世界成黑白影片,十四岁遇上缙云。
他从没真正看过缙云眼睛的颜色。
据说是介于蓝、紫、灰之间,随光线变化而变化,横竖是利剑出鞘、不近人情的冷色。
他只听到他的声音。
少年时清亮、坚定,像荡在溪水中的钴蓝,干净而自守本色;往后上了战场,锐气还在,坚定还在,披了血里来去的尘灰积淀下厚重,像古剑剑锋上凛然的银白,而剑光闪过,又是剑身上内敛的光泽。
他其实没有遗憾。
缙云呢?
他在最后一分钟里回忆十五岁的某个夏日。
十五岁的巫炤恬淡地念着句摘。
——我们可以把永恒挤塞成一个时辰,我们可以把一个时辰拓延为永恒。 (2)
他只能拥有一个时辰的亿万分之一。
而他还能拥有永恒的亿万分之一。
他想要的其实不多。
他得到的其实很多。
他握着太岁,听着耳钉里传来的声音。
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
因为没穿鞋子,所以没有脚步声。呼吸很慢,也很微弱,且还在继续微弱,但它还在,像是被人狠了心刻在无声无息的领域之外;
接着呼吸也终于低不可闻,又续上了像是细沙从半空中坠落的微响——
直至最后一秒,他听见枯叶吻地。
……
秋叶打着旋坠进她的掌心。
校园中的小径也飘着许许多多织锦般的落叶:有的和她手里的一样,尚且新鲜,悬在外层;有的要陈黯些,甘作养分,垫在底下;还有的开在来年的树上,滴翠蓊郁,终将于春夏后枯黄。
十一年后的她从落叶掉落的声音里听到很多话,过去的话、死者的话、未来的话、来者的话……有的已过去,有的还没来,千声万响里只有她自己的在这天地里行走四方。
她默默聆听半晌,这天地里忽然又融进一串轻快的步子。
“司危!”有人喊她。
“又是你,”她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姬轩辕的学生,你旁听过好几次了。有事?”
岑缨没被她的冷淡打击到,她翻出一本速写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很喜欢你的课,这些……算是课后感想吧。我画人物不太在行,可能不是很像,器皿、遗迹之类的还好些,虽然有些唐突,但我还是想把它送给你。”
司危接过来翻了下。
册子不厚,捧在手上还有几分重量。从上往下一翻,西陵的祭台、巫之堂目纹、手捧头颅的人像浮光掠影地飘过去,最后定格在西陵的祝祷之仪。画里有很多人,祭台上是手握骨刀的主祭,祭台底下她、怀曦、候翟挤在一群戴面具的西陵人里;嫘祖和姬轩辕在树底下聊天,另外一棵树下是缙云,他看着祭台,手里拿着一件小木雕。
她把画册合上,闭了闭眼,把它抱在怀里焐热。
“岑缨。”她过了会儿叫住她,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推断说,“你晚上有约会?”
“呃、就……星工辰仪社的朋友。”
“这款风衣显得肩膀很阔,腰身没有收起来,显腰粗,换掉。平底鞋会让腿看起来很短,脚很粗笨,建议换个修长点的款式。”
“呃、嗯……好。”
“口红……西柚色比较衬你的肤色——”
“——但如果是去见男朋友,不涂会更好。”
(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