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2）

贺鸣走后，唐骋也起身告辞，紧跟着他出了主帐。

他不近不远地跟在贺鸣身后，不知不觉间，便从主帐一路跟到了东营。

东营是将士寝帐。贺鸣在营前的树下徘徊了许久，都不曾归去。蓦然回头，一眼望见了身后的唐骋，霎时怔在了原地。

唐骋见他察觉，索性径直朝他走去，反倒是贺鸣扭头似是想避，却终是没有动弹，只是低唤了一声“少将军”。

唐骋看了看他手中的布老虎，又看了看他，只见他双眼低垂，黯然失神。他原想宽慰几句，却又觉得，在生死面前，任何话似乎都无足轻重。

唐骋静默许久，叹了口气，终是拢过贺鸣的头拍了拍。

这一刻，贺鸣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盯了唐骋半晌，陡然抱紧了他，一路抵得他跌跌撞撞着后退，直至背脊抵上树干才罢休。

他紧紧抱住唐骋，却仍是止不住地震颤，急促的呼吸声中，压抑着极沉重的痛苦。

唐骋先是一怔，随即放松下来，顺势揽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半晌后，才沉沉叹了口气：“……贺鸣，你心中强忍之事太多，倘若长久积郁，只怕终有一日要压垮你。”

贺鸣猛地一震，却没出声。沉默许久，他才轻声道：“……不会的。”

他紧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不会的。”

他说着便要将头从唐骋肩上抬起，忽然被他拢住了后脑勺，又按回了肩头——

贺鸣瞬间咬紧了牙关。

唐骋微微侧过脸，嘴唇几乎贴在他耳边，好声劝慰道：“你听我一句劝……找个信得过的人，说与他听……莫太委屈你自己。”

他察觉到贺鸣抖得厉害，不禁收紧臂弯，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却听他哑声道：“唐……”

唐骋一怔，随即柔声道：“唤名便是。”

“唐……”贺鸣的舌尖在齿后抵了半晌，才艰涩地吐出后半个字，“……骋。”

“嗯。”唐骋轻声应道，“我在。”

贺鸣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气力，微微哽咽道：“我……”

第一个字说出口，后头的话便倒得顺畅了起来。他额头死死抵着唐骋的肩，咬牙闷声道：“我不甘！……又无能……也不能！……”

“……将军已经给足了我脸面，我……又怎么敢不识好歹？……”

“此事本就是赵湉一人所为，我恨！……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但……这与将军又有何干？”

“……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我该怎么给弟兄们交代？……又怎么对得起阿朝？……”

“……又……”他颤抖着哽咽道，“又该如何面对阿宵？……”

他终究是将这些积郁已久的心事，完完本本地倒出来了。

说完最后一句，贺鸣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张着嘴，不住地沉重喘息。

他紧紧抱着唐骋，浑如抱住了长夜尽处唯一的光，一如五年前那样。

片刻后，他听到唐骋叹了口气，那只拢着他后脑勺的手，也抚慰般地轻拍了两下。

他原以为唐骋要出言宽慰，却不料他终也只是温声问了一句：“阿宵便是方才那少年的弟弟么？”

这反倒让贺鸣放松下来。

他调息片刻，语气平和了些许，应道：“是……他……叫靳朝，同我一般岁数。阿宵是他的胞弟，今年才十一岁。”

“……阿朝是延城人，爹娘都死在了尸祸里，只剩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他这人……平日里看着没个正形，却……是个可靠的兄长……”

贺鸣喉头微哽，断断续续地说起了靳家兄弟——

他说靳朝平日里虽不修边幅，然每回杀寇归来，定是头一个赶去井边，偏要洗净一身血腥，才敢去抱靳宵。

又说靳朝常想着让靳宵长大后干些摇笔杆子的活儿，好少吃点苦，因而总是央着识字的人教靳宵读书。自己一得空闲，也陪着靳宵一道习字，经年累月，竟也识下了不少。

还说那布老虎是他们娘亲留下的遗物，一人一只。靳朝的那只稍微破些，也稍小些，出生入死都随身带着；靳宵的那只稍微新些，也稍大些，不抱着便睡不着觉……

……

那有关靳朝的琐碎叙述中，多半都与其弟靳宵有关。唐骋亦是为人兄长者，便格外能体会个中滋味。

他出身世家名门，从小结识的多是赵湉这般被惯大的孩子，因而遇上贺鸣与靳朝这样命苦的孩子，总忍不住心疼。

于是唐骋就这么低着头，专注用心地听着，听着贺鸣絮絮地、句不成章地拼凑出了靳朝鸡零狗碎的一生。

待到话都说尽，贺鸣终于平静了下来。

那双环在唐骋腰际的手缓缓放松，忽又不舍地紧抱了一下，才彻底松开。

贺鸣退后了一步，深深地注视了唐骋片刻，低头抱拳道：“僭越了。”

而后他顿了顿，深鞠了一躬，又多道了一声“多谢”，便毅然转身离去，独自去面对无望的困境。

徒留唐骋在原地呆立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怅然归去。

***

唐骋回到寝帐，却见帐内一切均已布置妥当，连榻上的被褥都已铺好，还垫了三层，不由一愣。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唐骋一回头，正见易铮提着一铫子水进来，铜皮还腾腾蒸着热气。

两人对望一眼，易铮先笑了：“少将军。”

唐骋也不禁笑了：“寝帐是你收拾的吧？……多谢了。”

“少将军客气了。”易铮径直走到案边，将倒扣的瓷杯翻了个身，倒了杯热水递到唐骋手中，“寝帐是属下照着当年汉陵营布置的，不知少将军住不住得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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