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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冷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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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焉城只有灰色的晴天和雷雨,这两种天气在兼职外卖小哥张荆也看来都糟糕透了。

有多糟糕呢?

如果不下雨,阳光就会寻着黑云的缝隙曝在行人肩头,把他们的腰身晒得越来越弯,直至压榨出额角眉间晶莹剔透的汗珠;如果下雨,整座城就像被压在一台巨大的绣花机下,任凭密集的雨丝把它锁进一幅粗制滥造的工业绣画里,屋里的人出不去,屋外的人进不来。

如果当时没找这份兼职,张荆也也没觉得焉城的天气那么烂,至少下雨的时候开着窗,湿润的风能从外面扬进来,吹散宿舍里凝固着的臭男人味。然而,他实在缺钱缺得紧,听别人说众包骑手一单能赚上五块五,大二的课又很少,一天跑十来单绰绰有余,这么一算,整个月的生活费似乎都不用愁了。

他哪知这是一条贼船,五块五得风里来雨里去,或者晒成条鱼干才能赚到。

太阳渐渐西沉,酷暑还没有消散,张荆也吸着维他柠檬茶坐在小饭馆有空调的一角,冷气汩汩从发黄的出风口排出来,掀得他门帘一阵颤,心儿也跟着那股凉意发慌。从接到单赶过来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菜品似乎还没打盒装好,想起上次送迟了有个客户拿着擀面杖扬言要打死他,他便不安地数次抬头看窗口上油腻腻的钟表。

“老板娘——”他看了一会儿,再一次扯着嗓子催促道。

“啊哟、啊哟,别催了!已经在打包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音像海浪一样,绵绵从窗口传出,不一会儿七八只盒饭便齐刷刷排在窗口上,把里面忙碌的大厨遮得严严实实。老板娘咬着根牙签腆着个肚子,像个大元宝一样挪过去又挪回来,用手指勾了袋耳朵把外卖全数拎到张荆也眼前。

“数数——五份双拼,两份烧鹅,还有一份脆皮烧鸭,八份,齐了,带走。”老板娘的胖手点兵一样挥了几下,念叨完就要走。

张荆也怎么说也是个新手,老板娘点兵的空档他便扯着外卖单的小耳朵一单一单地查看地址,生怕有哪块儿不太熟,送错了麻烦。果不其然,还真有一单地址不熟的,他盯着白纸黑字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天、天…鹅…绒公寓,天鹅绒公寓在哪,大姐?”

话音刚落,大珍珠耳环随着老板娘的招风耳旋了个圈,耀武扬威似的盯着张荆也好奇的大眼睛。老板娘把牙签从嘴边拔出来,慢悠悠地回答:“你绕到菜场后面有条臭水河,沿河看到路口打转就到了。”

“哪个路口?”

“哎,有弯的路口都转转,哪个我也记不清了,不费事,一两分钟就能到。”老板娘说完顿了两下,又接着补充:“天鹅绒公寓那个姓陈的,口味刁得很咧,你等会儿送过去利索点。”

“他脾气差?”张荆也心里一咯噔,背后的汗滚滚直下到股沟。

看到小伙子被吓得面色土黄,老板娘倒是笑了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福润润的包子,宽慰他:“不是脾气差,就是——唉,我没见过他也不好说,但是我们这边的骑手对他评价都很差,说他喜欢揩油——传言而已,哪有男人揩男人的油,不怕腻死唷!依我看啊,多半是别人怨恨他,才捏造出来这么个谣言,你宽心啦。”

张荆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大概只听懂了个臭水河。抬眼看着秒针走得越来越快,一咬牙愣是没再多问一句,拎着八个饭盒就冲了出去。

前面七份盒饭还算好送,无非送太晚挨顿骂,好在客户也没投诉,张荆也绷着脸就捱过去了。他黑着脸匆匆从单元楼里跑出来,准备去天鹅绒公寓送最后一份外卖,没想到刚跨上车,感觉额头一滴冰凉凉的。

两滴、三滴、四滴……

猝不及防地,雨点像刚刚客户的的骂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挪着那辆笨重的二手电动车赶紧躲到一顶茂密的矮榕下,胡乱地将有股酸雨味的雨衣罩上,但是裤脚和鞋子已经被淋得黏糊糊的,棉袜在鞋里挤着湿润润的空气,浑身上下极不舒服。

赚这种小钱还能多体面,他没心思再想太多,赶紧绕到菜市场后边找臭水河。

张荆也骑着他的小电车,一叶扁舟一样在雨浪里兜来转去,刘海都湿成一缕一缕的。没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臭水河两岸的灯牌像是隐藏在钢筋水泥筑成的灌木丛里,随着夜色降临才一星一点地渐渐浮现,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找到了“红叶大保健”也找到了“九美子棋牌室”,就是没有外卖单上的“天鹅绒公寓”。

雨势很大,张荆也的脸被雨水纵横得一塌糊涂,活像个狗哭过的大男孩,兜了好几圈,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寻了一处窄屋檐停车,掏出手机给第八位客户打电话。

雨声实在太大,电话里的声音被吞得干干净净的,他把自己湿漉漉的手甩干,又在衣角来回蹭了好几趟,堵着一边耳朵,好听清那边的回音。

嘟了整整十声,电话才接通。

“陈先生,您好,我是给您送烧鸭饭的骑手。请问您住的‘天鹅绒公寓’在哪个位置?我现在在……在红叶大保健的对面。”

“红叶大保健?”电话那边传来刷一声拉开窗帘的声音,接着对方不屑地吸了一口气,“原来已经到底下了,呵,我还以为你连着我的脆皮烧鸭饭掉臭水沟里了。”

“我现在就给您送过去,您就说个地址——”

话筒里突然很沉默,张荆也觉得耳朵热热的,似乎对方的愠意通过手机传了过来。

“陈……”

“你直接上来。”

“什么?——”

张荆也还想再问一句,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他正郁闷着,保持接电话的姿势原地转了个身,忽然发现一块灰底白字、极不显眼的魏体门牌就藏在自己的后脑勺,上面写着五个字——天鹅绒公寓。

张荆也踩着那双灌满水的回力鞋,捏着干瘪且散发冷油味的外卖搭上电梯来到二十二楼,他的步子有些沉重,内心忐忑不安,搜肠刮肚地想万一对方要投诉,他那张笨嘴该吐什么样的象牙为自己求情。

只可惜他的小脑瓜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身体先于他的思想到达22楼,彻底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2201门口。

房门是开着的,红色的大铁门锈得厉害,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非常浓烈的铁锈味,完全盖住了张荆也拎着的冷油味外卖。

他的第八位客户双手叉在胸前,半个身子靠在铁门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服会不会被铁锈弄得青黄一块。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却少年老成般长了几根扎眼的白发,稀拉的发丝盖不住他墨刻的浓眉,以及那下方上挑的狐狸眼。可惜了这对精神的眉眼,眼神是涣散的,既有肚饿的愠意,也有捉摸不透的疲态,眼圈黑青黑青的。

“你来太晚,我已经吃过了。”那人先于张荆也开了口,声音懒洋洋的,听上去不像要生气的样子,“不过,那么大雨,还是谢谢你送过来。给我吧。”他说着伸出手,示意他把外卖递过去。

“真的很抱歉……”张荆也看他和蔼有礼的样子松了口气,缓缓伸出被捏得濡湿的塑料袋耳。

“嘁,假的也没关系,我又不会投诉你。”他语气淡淡,接过外卖随手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你们这些送外卖的,被投诉就哭天抢地,像你这样肯拿出点态度规避风险的,我也懒得去追究真假。”

这番话听起来着实阴阳怪气的,张荆也虽然不觉得他在骂他,但浑身都不舒服。

“说到底也是服务的一个环节,有的人连作假都懒得做,你还算好的了。”他一边说一边搭上铁门的把手,睨着眼有种高高在上的悲悯,“趁着雨小,你赶紧回去吧,我不投诉你。”

这究竟是什么态度?张荆也愤愤地想,死盯着陈先生那张优雅又敷衍的脸,努力想要看出点别的情绪。

然而他只是笑着,眼眯了起来,眼皮折得很和蔼,眼珠像一块冷藏过的黑玉,又冷又润又邪气。

黏腥的雨水挂在张荆也身上,加上汗水的酸臭,整个人就像一块蓄了水的脏抹布。他有点洁癖,身上的臭味让他觉得很烦躁,此时此刻,陈先生的阴阳怪气无疑是火上浇油。

几乎是下意识的,张荆也冷不丁伸直了腿抵住铁门,不让它关上。

“做什么?!”门很明显地卡顿一下,陈先生的假面微笑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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