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辰(1/2)
主屋后辟了一方池子,五色卵石铺底,由黄到红渐次变化的落叶在水面上无依无着地漂浮着。一尾尾红色鲤鱼借着它们的掩映在水中游弋。
谢枝倚在栏边,正拿起一粒鱼食想看看自己能扔多远的时候,正巧却瞥到骊秋一脸着恼地走了过来。
待她走近了,谢枝好奇地问了句,“我不是让你帮我把夏小姐的披风还回去吗?这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骊秋把怀里的披风往身边一搁,便气道,“殿前司的人也太过分了吧?真以为自己是天子近卫,就能耍威风了吗?少夫人,您看现在才什么时辰啊,我的脚才踏出府门没几步,就被他们给架了回来,非说什么天色已晚,不得随意上街。”
谢枝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倒是有些暗了。不过这季节的天向来黑得快,论起时辰来其实并不算晚。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劝道,“那就明日早些去还吧。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不是啊少夫人,”骊秋绕到她面前,“这也太奇怪了吧,以前就算宵禁也没像这几天这样啊。我最近都感觉这京城里,风声鹤唳的,怪让人害怕的。”
谢枝轻轻笑了笑,只是这笑听起来却沉坠坠的,“没事的,估计是中京道那边又起了民变。之所以派殿前司的人巡逻,大概是怕有流民入京生事吧。前几年不是出过这样的事嘛。等过阵子朝廷派军压下去就好了。”
“民变?”骊秋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这件事离自己十分之遥远,“好端端的民变做什么?”
“现在是九月,正是开始缴纳秋税的时候,你说为什么要民变?”
骊秋想了会儿,忽然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这帮刁民,好好的日子不过,就知道滋扰生事。”
谢枝瞧着波澜不惊的水面上残败的莲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袖上精美的萱草纹样,像是看到有灰尘落在上头似的,轻轻抚了抚。
昏暗的夜色攀上了她半边的肩膀,低垂的眉眼笼着晦暗不清的光影。她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
“骊秋,你知道吗,其实他们才是这天底下最能忍的人。上古时候君王以人作牲,肆意生杀,他们能忍。前朝时,鲜卑族入境中原肆掠,将他们列为贱民,任意奴役,他们也能忍。只要大多数人能活下去,能有口饭吃,他们什么苦什么难都能咽得下去。只是现在……他们忍不下去了。”
“为什么?”骊秋觉得自家少夫人好像怪怪的,下意识就跟着问道。
谢枝抚平了袖口的褶皱,晦暗不清的目光在短暂的光亮后又熄灭了星子。她朝骊秋笑了笑,“没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既然今日出不了门,那你明日便记得早些去还给人家。”
“啊?……哦。”骊秋点点头,把先前搁下的披风又抱到怀里,有些犹疑道,“那,少夫人,奴婢就先退下了。您也早些回屋里去吧,外头风凉,您昨天又刚落了水。”
“成。”谢枝道,“等我把鱼喂完就回去。”
她看着骊秋绕到前院去,就把下巴搁到手臂上,把手心里的鱼食都撒了下去。火红的锦鲤如一练锦缎似的聚了过来,微微开合的鱼唇在水面泛起细小的水泡。
谢枝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了句,“你们知道吗?”
一时只有瑟瑟的秋风掠过她的耳鬓。
她有点不甘于这样的寂寞,于是自顾自地说起来,
“当年我朝高祖皇帝收拢七国于掌中,后为安抚天下百姓,便施行还田于民之策。每户人家按照人头来分配土地,以休养生息。”
“但是,因为高祖当年统一七国之时受了几方富商的大力资助,因此他颁布的另外一条新令,便是提高商人的地位,放宽约束商业的法令。所以当一批商人足以富甲一方之后,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民田的身上。”
“我朝律令规定,归还于百姓的土地可由其自由买卖。因此多年来,商人们,还有那些致仕后的豪绅,便投机兼并土地,形成了自己的庄园。”
“而原本耕种于此的百姓,就成了他们的佣工。每年的收成,大部分都要交给这些地主,余下的,也不过仅能糊口罢了。可是除此之外,朝廷每年还要征两次税,再加上地方官吏的层层克扣,你们说,最后他们的手里还能剩下多少粮食?”
“自然是双手空空了。”
一道声音接上了她的话,吓得谢枝脑中都空白了一瞬,然后呆呆愣愣地转过身子,就看到李承玉站在她身后。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交领直裰,外头再披一件浅灰色的氅衣,一手抱着几枝嫣红的木芙蓉,一手提着一把青瓷凤首花浇。他静静地立着,就如一幅峭寒疏雅的盆景。
他看着谢枝的模样,抿嘴笑了笑,然后坐到她身边,把手中的物什都放了下去,像是随口说道,“我听你方才说得挺好的,怎么不继续了?”
谢枝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自己昨日才被他提点过,结果今天又被他瞧见自己自言自语的蠢样子。她双手合十举到自己脸前,诚恳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虽说这门亲事她最初的确很是抗拒,但是要真是没待几天就被一封休书遣回了家,那她以后可就真没脸在京城待下去了。
李承玉笑道,“我又不是故意说来寒碜你的,我这是真心求教。”他拾起一枝木芙蓉,白玉似的手指把花苞折了下来,簪到她发间,然后说道,“用这个和你换。”
胭脂般的花色衬着女孩子白净的脸,蔓蔓地生出一种殊艳来。
谢枝下意识便去扶了一下那朵花,指尖触到柔软的花瓣,一瞬仿佛连自己的心都软陷了下去。她松了松因紧张而绷紧了的肩背,然后小声道,“那你要我说些什么呀?”
李承玉倒是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问,“如果要你来解决上京道的民变之事,你会如何抉择?”
谢枝攥了攥自己的手,把思绪捋了一遍,才小心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解决这样的局面,也并非一副猛药可医。如果真要从根本上杜绝,就应该把民田收回到朝廷手中,再以租借的名义交给农人耕种。”
“可是如此一来,首当其冲的,便会损害到商人和士绅的利益。而这些人不管在民间还是在朝堂,势力都不可小觑。而且他们之间彼此盘根错节,可谓异体同心。”李承玉看着她,“这是最能根治顽疾的法子,却也是最难行的路。”
谢枝被他这一驳,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下。她知道他说的正是症结所在,因而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李承玉却没放在心上,又问道,“那除此之外,可还有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谢枝侧着头想了想,然后犹犹豫豫地点点头,“大概是有的。”
李承玉点点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谢枝这才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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