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浊(1/2)
窗上的厚毡子把外头的雪色天光捂得严实,几盏六角紫檀宫灯撑出一团团暖融融的火光来。
摇曳的灯火拉扯着阴影,在皇帝的脸上映照出一种晦涩不清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把手中的奏折按到了桌上,语气还有些怔怔的,“爱卿的意思是,要把卖盐的权力下放给那些商人?”
王辅安听了这话,奉茶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侍奉完照旧退回到皇帝身后,无悲无喜的神色像一尊木刻的雕像。
“正是。”李渡的神色谦恭,和寻常臣子面对自己的君王时无异。
可是整个大晋的朝堂都心知肚明,这位李大人看似温和,却是本朝头一位兼任同平章事的枢密使,可谓将军权和政权都握到了自己的手里,再兼之党羽众多,他要是真想做什么事,恐怕这位空坐君位的皇帝,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皇帝向来耽于玩乐,怕是连反对的心思也生不出来。
皇帝的眉峰蹙成一道细微的褶皱,像是有些苦恼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官盐和私盐,到底是差在了何处啊?”
高肃花白的双眉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在短暂的寂静过后,才适时开口道,“回禀陛下,我朝一直以来,贩盐一事便是由官府处置的。商人若贩卖私盐,被抓到便只有死路一条。只因为这贩盐对于国库来说,实在是一笔大收入。如今国库吃紧,各衙署的花销都紧着用,再将贩盐的权利给了商人,国库岂不是又少了一项来源?臣想冒昧问一句丞相,为何在这关口,提出此事来?”
他年岁大了,说话总是慢悠悠的,语气也是四平八稳,听不出有什么火气抑或是不满。
李渡亦是不疾不徐道,“高大人说的正在点子上。正是因为贩盐一事,暴利甚厚,所以如今有不少民间商人甘冒违禁的风险,私自采盐。”
“因此臣以为,若将贩盐的权利给了商人,一来,可使许多人免于死罪,得了民心。二来,国库的收入不仅不会如高大人所说减少,反而还会增加。”
李渡迎上高肃望过来的眼神,露出个浅淡却运筹帷幄的笑来,“朝廷可在盐场主要所在的各州设立司盐署,将现有的所有官属盐场悉数登记在册。每个盐场的十分之一需无偿缴纳给朝廷,余下的按每斤盐二十五钱的价格向商人发售盐引。如此,商人便可凭盐引在当地盐场采买所需的盐。”
“可是,”高肃藏在一双长眉下的,仿佛过于疲惫而耷拉着眼皮的双眼,微微抬了起来,透出点深究的意味,“商人向来贪利图财,把食盐这种关系民生大计的重要之物交到他们手中,万一哪日他们竞相逐利,致使盐价大肆上涨,平常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商人虽重利,但归根到底,还是要将盐卖出去,才能有利可图。若是盐价过高,百姓无法承担,买盐的人少了,那么自然会有一部分商人,出于利益,而将自己的盐价下调。如此循环往复,盐价必不至于高到离谱的地步。”
李渡似乎并不觉冒犯,反倒向他一条条细陈起来,“再者,朝廷不是还有各个盐场缴纳的那十分之一吗?不消几年下来,必然有大量囤积。如若商人不肯自行降价,那么便由朝廷出面,低价售盐。如此,便可挽回局面。高大人以为如何?”
高肃拈了拈雪白的长须,喉咙里像卡了口老痰似的,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皇帝似乎全然没有听见这细小的动静,因而并没有追问,只是撑着自个的脑袋,朝着低下扫了一眼,“朕倒觉得丞相这个主意听起来好得很,不知众位卿家还有别的意思吗?”
今日这场小朝会,本就是为了清算各衙署一年的用度。因此到场的,便只有中书门下、三司、枢密院和六部的几位主事大人。
大晋的官制放到历朝历代之中,又算得上奇特。因为当年高祖皇帝统一寰宇,事务骤然繁多,原有的僚属根本周转不开,因而便临时设立了诸多官职。而这些官职在历经百余年后,慢慢地就成了定数,也就是如今的中书门下、三司和枢密院,原本六部的职权,反倒被夺得只剩下了仅有的门面。
在很多时候,其实六部的官员根本说不上什么话。但是现下,却有个人突然开了口,“听丞相方才所言,每斤盐的价钱的确比现在高了。可是百姓却不得不花更高的价钱去购盐,难道这便是丞相要得的民心吗?”
殿中余下几个人,都偷偷拿眼觑了一下,果然看到前头吏部尚书裴寒鸣那总是挺直的脊梁,如今正半侧过身子,望向李渡。于是众人都忍不住屏起了气。
丞相在朝中几乎大权独揽,但并不代表真没有人看不顺眼,诸如高肃,诸如裴寒鸣,在朝中都有各自的底蕴和依仗。虽然比不上李党这棵参天大事,但是但凡临了大事,总是有说话斡旋的余地的。
李渡皮上仍是浮着一层不入骨的笑,“裴尚书,你真以为百姓有那么穷吗?为何朝廷年年收上来的税赋越来越少,可各路转运使呈上来的贡品却越来越华美。这还不是因为钱都进了百姓的口袋里,可是朝廷一想着加税,他们就四处闹事,加税之事便屡屡作罢。”
裴寒鸣的脸皮下意识抽了抽,六部好几个官员私底下也偷偷拿官袍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看透这潭水的人都听得出来,其实李渡这番话说得很无耻,但是谁也不敢跳出来。其一,自然是畏惧丞相的权势。其二,则是因为大家既然同朝为官,说白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各路下的州府监军那些腌臢之事,大家各自心里都清楚。但要是谁先开了这个口,那就是跟整个大晋的官场为敌。
别说是裴寒鸣,哪怕是李渡自己,恐怕也不敢干出这样的事来。
而李渡这番话,其实已经将他的用意剖白得一清二楚了。朝廷财政维系愈发艰难,总要想出个法子来。明面上加税,百姓不同意,要闹事,闹得天下都不太平。
那就干脆换个法子。
你们平时不是都爱贪便宜买私盐吗?好,如今朝廷就大大方方地放开贩盐的渠道,让天下人只要有钱,都可贩盐,又不用担着丢脑袋的风险。可是这所谓的私盐,追根溯源还是官盐,不过是中间多转了商人这道手。而这道手又是最为关键的,既让朝廷达到了和加税一样的目的,又把骂名都扔给商人去受了。
有人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一句,李相在朝堂上风风雨雨十几年,依然屹立不倒,果然不是无缘由的。不论在道义上如何看待,他终究是有旁人都比不上的本事和心思在里头的。
殿中静默了一会儿。
参知政事刘知恒头一个笑起来打圆场。他向来生得白胖,又总是一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圆润的脸上因这笑意而堆叠出几层肉来,圆鼓鼓的肚子又将官服撑得满满当当的,好似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像,但是从没人真敢看轻了他。事实上,他这时候开口,就是给这事一锤定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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