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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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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对我说那句话的那天,他的大宅正在举办着那个著名的山顶盛宴,有些正派的媒体人则会嘲讽地称那为‘华人皇帝的纳贡宴’,这种说法虽然夸张,却不无道理。

这是叔公的每年惯例,按照农历新年的日期,从年二十八开始直到大年初一,二十八是宴请那些在他的合法公司为他做事的员工们,管理层的人员们从全国各地的分公司赶来会来到叔公家里为叔公贺喜,基层的员工则在他们的工作地能吃到叔公宴请的酒席,贺完了叔公就给他们放春节假直到年初八开工,这是美国别的公司都没有的;大年初一之后叔公主持唐人街的传统庙会,是华人自己的热闹;二十九、三十才是最受关注的重头戏,就是宴请叔公在美国的‘朋友’,因为数量多必须要分成两天,这两天则大多数是鬼佬【注1】,华人比较少,却是最豪华奢侈、排面最大的两天,连续两天,整座大宅里的大小舞厅、会客厅连同威廉的图书馆都被作为宴会场地开放,前后庭园新架了三百多盏园灯,整夜灯火通明、华彩熠熠,好似阿房;政商两界、演艺名流,仿佛整个西海岸但凡有些头脸的人都来了,衣着光鲜、络绎不绝。

在这种日子里,叔公一家人都要穿上提前一个月定制的礼服招待客人,即使连最讨厌名贵的马克西姆都必须这样做,而今年,也包括我。

我被安排和杰米一起在门厅接受人们的贺喜和礼物,起初我并不明白叔公这样的用意何在。我并不认识前来的任何名门贵胄,我也丝毫不懂得怎样与他们相处,哪怕只是普通寒暄,因为我根本不是他们其中一员;最开始杰米给我介绍前来的人们时,我从来没感觉如此羞耻和不知所措,他们穿着那些从前我只在时尚电影里才看到过的名贵衣料,而看上去甚至比那些刻画豪门恩怨的电视剧上的明星还要贵气逼人、自命不凡,我穿着叔公为我定制的晚礼服,却感觉自己像是穿错制服的小丑,被迫在一个我不熟悉的舞台上勉力表演。

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旧金山的市政议员、也有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艺术家,也有许多和叔公有商业来往的总裁和他们的继承人,还有不少人特地从洛杉矶或者纽约赶来,甚至连刘玉玲也来了,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所有华裔女孩的美国梦代言者,来到我面前如此亲和、带着敬意向我问好,模仿着广东人的样子尊称叔公作‘契爷’,问候他的身体状况。礼物也随之越堆越多,即使杰米叫佣人们带着特地雇来的短工不停地将送来的贺礼搬到仓库去,它们还是在我们身后堆积成山,就像一颗圣诞树,而没有枞树的部分。

令我惊讶的是,那其中还有不少指名送给我的礼物,那些赠予者请求杰米将他们介绍道我面前,向我热切地微笑,拥抱我,亲吻我的手背,忙不停地向杰米打听关于我的二十一岁成人礼舞会的消息。我诧异于他们对我的热情和尊敬,也才明白,我从不需要学习如何表现得像那些来者中的一员,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我也不需要是,我是他们追逐的目标,是李的权势的一个新的图腾,通过我,他们触碰到他,利用到他,沾染他的光辉,就像他的灯火让他们的华服和珠宝如此闪亮。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那种被名人和华灯包围给我带来的潮热和羞耻感飞快地从我身上退去,我甚至感到疲惫和空虚。当我还在中国时,我甚至会因为在花市中被繁花环绕而浮想联翩;但是李让这种华梦为我实现时,比起想象中的激动人心、愉悦之极,我却更多地感到毫无意义和不安。

我显然不是一个多好的演员,即使我极力维持我脸上虚假的微笑,杰米还是很快发现了我的不耐烦,又或者是因为我面对马特·波莫时的心不在焉暴露了我。杰米极体谅地跟我说:“我看你需要休息一下,亲爱的。去吧,上楼去,找你叔公,跟他说差不多该到他出来的时候了。还有,跟他说,门外来了好几车条子,在记录我们的客人,搞得大家进出都不爽快,让他叫几个人赶他们走。”

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得救的感叹,连忙从门厅离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楼上去,在叔公和马克西姆的卧室里找到了他们。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敲过了门,误以为是宴会的声音太大而让我错过了门内的应答,于是便擅自闯了进去,我满怀是想要对叔公说的话,以至于我过了一会儿才知道我打扰了他们极其亲密的瞬间。我庆幸那并不是最私密的类型,但足够让我感到不合时宜和尴尬。

他们在紧紧相拥

马克西姆正坐在床边,穿着全套晚礼服。(顺便一说,他那副模样过于让人惊喜以至于我在那一瞬间将刚刚才见过的大卫·甘迪忘到九霄云外。)他抱着李的腰,而李站在床边,将他抱在怀里,他靠着李的胸口,他将脸埋得那么深,好像李是他唯一赖以呼吸的东西了。

他们在看见我那一刻就像触电一样分开了,马克西姆差点被叔公推到在床上,而叔公吓得向后趔趄,说起来有些好笑,我在当时竟觉得他们有些像被抓住了早恋的青少年学生,他们如此相爱被我抓个正着,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羞耻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呃……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想要跑出去,但叔公连忙阻止了我。

“不!别!你别走呀。”他叫住了我。“有什么事?”

“我……”我尴尬地转身,看见马克西姆已经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在除我以外的任何地方胡乱游走。

“你先出去吧,马克西姆。”叔公用俄语对马克西姆说。我先前和马克西姆学枪,听懂了一些十分简单的俄语词汇。

“可是……”马克西姆对他隐隐伸出手,即使他下意识把手往里收,我还是看见了,那是黑色的蝴蝶结带,他想要叔公帮他绑。

叔公瞟了我一眼,摆出一副好似很严肃的样子,继续用俄语对马克西姆说:“你不需要这个,你已经很好看了,我不要给你绑了,别人会看上你的。”

叔公仍不知道我已经能听懂少量俄语,于是照旧在我面前若无其事地向他的丈夫撒娇,但我最好不要戳穿他,他说这句话时实在很可爱。他说的是实话,虽然马克西姆还没有绑领结,领口也散着,但那剪裁得当的西装和整洁入时的造型让他看上去像天神一般高大英俊。

马克西姆抿着嘴,尝试努力遏制他即将满溢出来的笑意,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就把领带收回了口袋里,走了出去。

叔公看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刻意地咳嗽了两下,又踱了两步,才有些僵硬地问我:“你怎么上来了?你什么事?说吧。”

“呃……”我过于暗喜于叔公刚刚出来的一小撮可爱,甚至没能很快想起我本来的意图。“我……”

“我刚刚只是在帮他打领结。”叔公澄清道。

“我没问。”我说,而我说出口之后才知道我听起来多蠢,只好连忙转移话题,连忙说:“只是,杰米说好像差不多该您下去见人了。”

“嗯。”叔公应了一声,他扯了扯自己的袖扣。“我知道了。还有么?”

“还有……杰米说,门口来了一些调查局的人,他们好像在记录我们的来往宾客。”我用粤语补充说。“滴差佬搞到个个都唔爽,喇喇霖稳滴人赶佢哋扯。”(那些调查局的人让大家都不开心,快点找些人把他们赶走。)

“唉,过时过节港咩赶人扯哩种嘢,嚟既都系客。喇,嚟听住,等阵间你同我一起落楼,跟起我身边,系梗行一转。然后咧,嚟落厨房稳两个妹仔,系梗拣几样点心酒水,叫佢哋攞个托盘装得猴猴睇睇,嚟带住佢哋出去,发俾滴差佬,态度猴滴。就话嚟系我个女,睇佢哋办事辛苦,我哋班人过节随便叫滴朋友来屋企玩下,搞到佢哋要加班真系唔好意思,小小心意,唔成敬意。”(唉,过春节的时候说什么把人赶走这种话,来了都是客。你听着,待会儿你跟我下去,就跟在我身边,亮个相。之后你到厨房叫两个妹仔,点心饮料一样挑一点,用托盘盛着,你带着她们出去,发给他们。你就说,你是我的孩子,体谅他们工作辛苦了,我们中国人正过节就随便叫了点朋友来家里庆祝,还麻烦他们加班了。让他们垫垫肚子。)

叔公一边教导着我,一边走到落地窗边打量着。

“嚟以后记住啊,唔到必要时候,唔好随便揽威,人行运果阵,永远唔知自己会衰俾边个。必要四维得罪人,哪怕嚟觉得佢几唔紧要都好,对人猴滴唔会有错嘅。做人咧,好丑自己知,但是抬面上点都要猴猴睇睇。”(你以后要记住,不到必要时候,不要随便耍威风,人在走运的时候,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人而倒霉,没有必要到处得罪别人。无论你觉得对方有多么无关紧要,对人体谅一些总不会有错的。做人,你自己是怎样的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但在明面上最重要好看。)

我听罢,没有回答,过会儿,我笑了。

“笑咩啊?”(笑什么。)叔公问。

“,我只系故唔到,你起美国梗久,身边又摆梗多鬼佬,但其实呢,你仲系猴相信广东老一辈人做事果一套。迷信埋滴咩以德服人、四海兄弟之类的港法。”我回答。(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呆在美国这么久,身边又有这么多外国人,但在骨子里,你还是好相信广东人老一辈的做事方法,迷信那一套以德服人、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说法。)

“有些东西会成规矩,成道义传统,是有原因的。”李重新用英文说。

“不。我不相信你遵守了所有规矩。”我暗讽道。但李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他真如他现在对我说的那样崇道,他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

“没错,我只遵守那些对我有利的。”他坦然地大笑。“而这很有效。孩子。”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你有这么多‘朋友’。”我感叹说,随即又说:“你知道……在我上来之前,我觉得你现在做的事特别没有意义,李。这么多的人,来到这里,因为他们害怕你,因为他们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你利用你的力量,向别人勒索友谊和尊敬。就像那些意大利人的小说一样。我觉得特别悲哀。”

“别告诉我你现在不这么觉得了。”他看着窗外,玻璃倒映出他的笑脸。

“不。不完全是,你不勒索,你骗他们。”

“说到底,我们不是意大利人,不是吗?”他说,他转过脸来,朝我招手,让我走过去,我照做了。窗外是夜晚的旧金山,而低头望去正是叔公的盛宴。

“从今天开始,郁文,你必须认真听我说,观察我是怎么做的,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在心里。你要知道,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有我现在有的一切,而且成为比我更好的人。”

当他向我宣告这些,我才终于明白这个晚上对我的意义,我惊觉于自己的幼稚和迟钝,毫无防备地走进这个他精心铺设的良夜,一如正我盲目地一头投入他言下预示的那我一无所知的未来。我本想出言违抗,但那晚他所散发的光华和力量震慑了我,我默许了他给我的命运。许多年后我还在想,如果在那一刻反抗了他,我的人生是否就会截然不同;但在当时我唯一确信的是,没人能改变李的做好决定的事情,即使那是我的一生。

就是那时,他对我说那句话,在很久之后我依旧记得他说那句话时的口吻,真诚而忧伤,让我确信,这个备受报纸嘲讽的‘华人皇帝’的确感受过一丝跟我相似的悲哀。

他说:“这座城市太美了,你必须要多加小心,才能舞于其上。”

他像说起诗句一样哀叹,在他之下是熙熙攘攘的名流巨贾,而他眼中却只有夜色深沉的旧金山,后者在一片浑然的黑暗中闪闪发亮,他所处的位置那么高,那么远,以至于这座城市里那些庞然的高楼华厦所散发出的万丈光芒都成了遥远而璀璨的点点星光,他在那之上的姿态,就像它们只是他脚下无数反光的玻璃碎片。在那一个瞬间,我开始理解那些来到这里争相与他见面的人们,那一刻他那么真实,也那么闪耀,正如与他相辉映的旧金山,尽管这一刻转瞬即逝,但足以让人心醉神迷很久。

在那之后,我陪同他下楼去,他的所经之处,每一个人都向他举杯祝贺新的一年。他对每一个来到他面前的人和善地微笑,回应他们的贺喜,并且同时向他们介绍我。令我诧异的是,他对每一个向他致意的‘朋友’,都能用名字称呼他们,就算是他只见过一面的年轻人;而来往更密切一些的人,他会问候他的近况,说出一些与来人密切相关的信息来问好。他真如他的告诫所言,他的表现亲和得恰如其分、不失威严。

毫无疑问,这一个举动让能和他说上话的人都受宠若惊,他们连连感谢他,受他的关心感动,表现出比来时更大的敬意和更真挚的热情来。

每每当我表现出疲态或者注意力涣散的模样,李就暗暗用力地捏我的手心,逼我重新表现出精神百倍的模样,听来者说的每一句话。他这样反复做了两次之后,我不禁感到恼火,对他暗说:“别逼我了,我光是还能站在你身边就竭尽全力了。”

“这话应该从马克西姆嘴里出来,而不是你。”叔公轻声嗔怪我。“认真听,你要记得他们。”

“怎么可能有人记得?”我反驳道。

“我就记得。”

“那是因为你提前背过宾客名单。”

“不。是因为我用心。”叔公又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掌心。“你觉得他们尊敬我是因为我令人畏惧。不是的,姑娘,畏惧只是畏惧,他们奉上尊敬,是因为我也尊重他们。这是第一点,尊重别人……”

“即使你第二天就要送他下地狱!”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和叔公的对话,或者在另一层含义上来说,补全了叔公的说法。

叔公循着声音看去,随即打破了他的尊重铁律,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顺便一说,他这表情和我真的像。)喊了来人的名字:“劳伦斯!”

我连忙朝叔公打招呼的方向看去,这个能用一句话就让叔公原形毕露的男人让我瞬间提起了所有兴趣。他只稍一转身就来到了我们面前,他一直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噢,年轻小姐。你可别听这中国骗子的胡言乱语。”劳伦斯端着酒,笑意盈盈地向我说。“他只会把你耍得团团转,现在你相信他嘴里的每一个字,等你反应过来,你就会发现自己在州立监狱醒来,失去了一条裤管和全部头发,你的狱友是一只金发大猩猩。。”

“她是我的孙侄女,劳伦斯。”叔公无力地说。

“这漂亮女孩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让她承受这个?”劳伦斯揶揄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白人,黑发蓝眼,长得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猜测他和我叔公约莫同等年纪才敢这样在李面前随意插科打诨,然而光从外表上判断,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仿佛四十出头,他的长相算不上英俊,却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是那种女孩在第一眼就能辨别出来他是个花花公子的男人。但即使如此,我打赌也很少有女孩抵抗住了他的魅力。

我被他逗得笑个不停,他看起来像是个妙趣横生的家伙,能把我从反复单调的相互奉迎里解救出来。不等叔公介绍,我就先说了我的名字。

“劳伦斯·鲍弗”他向我伸出手,调笑说:“被你叔公搞进监狱的上一任旧金山检察长。”

“真的吗?”我惊奇地追问。

“不过我搞了他前男友,这算扯平。”劳伦斯朝我飞快地眨了眨眼,我竟不自觉地感到害羞。“早知道你这么漂亮,我应该给你带份礼物。是我的错,当别人说你跟李长得很像,我竟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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