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三)(1/2)
等陌言修梳洗穿戴完出来,闵臻和狐狸阿白早在庭中石案边等候多时,料到这会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闵臻准备了瓜子、核桃和各色糕点,当然糕点是他从街上买回来的。阿白甚至又到厨房偷来几只甜瓜。二者排排坐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陌言修抽抽嘴角,撩摆坐下来,开始讲那纷乱冗长的梦境。
故事缘起于楚些留在宛州的第五年,全大垣遇上了千载难逢的严冬。
之所以叫严冬,是因为寒风从大垣以北的高原一路向下席卷,大垣全境无一寸土地能得幸免。宛州虽然地处江南,但北面没有山脉作屏障,十一月里便下起了雪。
这场雪一连下到二月也不见消停。积雪封路,宛州与周边州县的联系日渐断了。城里富裕人家倒还撑得住,成日里围着火炉玩骨子牌,粮仓仍旧是满的。但放眼桥洞下、巷尾的小棚屋里,日子就艰难许多。楚些每隔几天出门施粥,总见到被冻死的躯壳,他们和满心绝望一同被封锁在这个冬天。
某个平常的日暮时分,六玲阁粥棚前,炊烟渐散,等最后几个流民喝完白粥,六玲阁众人便好回去。楚些在后头的小杌子上窝成一团,借两寸余晖看书。
他先是听见马蹄踏入积雪的声音,积雪很深,跋涉艰难,再不多久,那两寸余晖便被人挡住。
楚些收起书,抬头正对上来人。
一名紫衣姑娘,纱巾蒙面,看不清容貌,只见那双漂亮到锋利的眼,劲装隐约勾勒出窈窕腰线。她随便抓住一个人问城中客栈的方向,末了没有道谢,径直向六玲阁粥棚前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
楚些支着下巴,一边看着紫衣姑娘神游,一边等她离开好还自己两寸薄晖。
这小妞属实有些不礼貌,楚些懒懒地想。
姑娘喝水的时候用一根食指挑起长长的鬓发,将虎口和指头上的老茧送入楚些眼中。
分明是这样好看的一双手,杀人的时候大概也是干净漂亮的。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不料当夜,这姑娘漂亮的手便将一柄长剑架在了楚些的脖子上。
飞来横祸,起因不过是楚些睡得渴了起来想倒杯冷茶喝。正巧这姑娘偷偷“登堂入室”,做贼心虚,料定楚些是发现了自己才坐起身来的,于是二话不说挽个剑花直取楚些命门。
只听得“叮”一声细响,长剑被轻松弹开。
楚些继续喝茶,继而把空盏施施然扣在茶盘里,边往被窝里钻边提醒她:“那边箧子里有药,棕瓶里的治刀剑伤。那个追你的人往东南去了,你自己包扎好便走吧,我闻不得血腥气。走时声响轻些,记得将小窗关了。”
姑娘顿在一旁,眼神闪烁不明。
以她的性子来讲,入室是不会留活口的。只是方才那一击已耗了她七八分力气,对面前的青年来说却不痛不痒。先不提自己全盛时也恐难近他的身,剩下的能耐还得留着对付外头那个催命鬼,在这里折腾实在不划算。
况且楚些摆明了不管闲事的态度,于她而言,现在这里反而很安全。
“你又怎知有人追我?”她翻到楚些说的棕色药瓶,十分谨慎地嗅了嗅,这才隐到黑暗处给自己上药。
“我不光知道有人在追你,我还知道那人是张不兴,”楚些带着浓重的困意笑了笑,“他的轻功这样差,跟猪仔在房顶跳舞一样,我若听不见,岂不成了死的……”
说到后面,楚些的音量近乎耳语,紫衣姑娘便知道他是睡了。
次日清晨,屋外寒鸦啁啾。楚些醒来发现紫衣女子还在屋里,她挑了离他最远的一处角落,脑袋靠在柜子上睡得很沉,只是眉头紧锁,不知做着什么梦。
作为一只修为高强且在尘世间游历千年的蝶妖,楚些第一眼就知道这朵紫色的罂粟花留宿宛州多半是为了取谁的项上人头。可惜技不如人,不但没能得逞,反而伤了她自己。
在陌生人面前这样昏睡,她这杀手真是外行到惨不忍睹。
直到楚些梳洗完,女子才猛然醒来,她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周,脸上显出几分微不可察的恼怒,这里面气自己的成分或许更多。楚些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他饶有兴趣,向女子递来一个流沙包,轻声说:“张不兴以前是首阳宗的人吧?你是扈江离。”
女子立刻从杉木地板上站起,摆出一副备战的姿势。
青年不为所动,他立在晨光里,连轮廓边线都被晕出三分温柔。楚些捏着包子朝扈江离摇了摇,眉眼带笑:“什么啊,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嘛。”
扈江离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岁。
即便从她被师傅捡到开始算起,至今也已二十年有余。这个年纪绝对和所谓的“小姑娘”相去甚远,何况在她晦涩的少女时期从没有人把她当成小姑娘来对待。
好在她也不需要。
她拍掉楚些递来的包子,夺身掠出窗棂,很快消失在冷灰的雪色里。
燕雀飞入院落,又离开,翅膀划破寒气,终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场小插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用完早饭,楚些慢悠悠地踱步去城西药房取几日前定好的风寒药。
除了三餐温饱,严冬里另一个死亡之神就是顽疾。桥洞下的孤儿小黑风病了十又五天,得六玲阁照拂,昨儿才渐渐好了,今日还需一帖药下去。
楚些刚进药房,后脚就跟进来一个矮胖的白面小老头,浑圆脑袋,聚光小眼,朝天鼻,脖子上肥肉堆叠,好似套了三个软馒头。
来人正是张不兴。
张不兴在宛州是出了名的恶霸,年轻时在首阳宗习得一些拳脚,兼之家中有几个臭钱,在城里任见了谁都横着走,欺男霸女的恶毒事没少干。宛州城里的百姓安逸惯了,没见过嚣张到这个地步的人,若听说外面有什么贼人作乱的传闻,在他们贫瘠的想象里多半都顶着张不兴那张猪崽脸。
不过张不兴在楚些这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这老头虽然没在首阳宗学到多少硬功夫,眼神却磨砺得不同寻常,连蒙带猜竟叫他看出了楚些真身的些许苗头,于是乐颠颠来找楚些:“哪来的小蝶妖,竟敢跑到你爷爷的地盘充好儿!别人当你是天上谪仙人、浊世佳公子,你爷爷我可知道你图的什么。蝶妖修行可不容易,单靠练功难以寸进,还得多做善事积累功德,是也不是?哼,我也见过几只小蝶妖,一个两个都是热面冷心肠,尤其是你,瞧你这虚伪的样子!”
张不兴对楚些好一番嘲弄,然后被楚些摁住揍断两根肋骨,又倒挂在城墙上晒了近一时辰的太阳,小命去了半条。过往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纷纷夸赞楚些为民除恶,乃真君子。
“真小人”张不兴自此再不敢对楚些造次,每每路上遇见了,鲶鱼般扭身上来,一口一个“楚爷”,倒像两人很亲近似的。
眼下就是这般场景。
“怪道出门前院里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要碰见楚爷您呐!”张不兴挥着大镶大滚的袖子,嗓门扯得比锣响。
“张老爷府上好灵气,天寒地冻也养的出福鸟来。”楚些拱了拱手,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承让承让,”张不兴不觉尴尬,聚光小眼咕噜噜一转,抬手摸着白净面皮上的两撇小胡须,谄笑道:“楚爷应该知道我这一大早来所谓何事。”
楚些不动声色,自顾自吩咐药房伙计照方子开药,张不兴等得有些急了,忙赶上前来倒豆子:“那个全江湖喊打喊杀的女魔头,来宛州啦!”见楚些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张不兴又附在他耳边嚼舌根:“那个扈江离啊,昨天来小人府上啦!嗬,带着那么长那么亮的剑,随身小荷包里全是催命符呐!幸好小人以前在首阳宗的师兄正在寒舍做客,破了那魔女的阵法,小人这才有一条命在喔。”张不兴摸摸脖子,仿佛很是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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