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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洇昏睡数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个梦不再是片断剪影,同之前的梦境连贯起来,构成了她不算长也不算好的前世。
武安三十年,秋。
十月廿五,柳洇这一天刚满了八岁。她穿着灰扑扑的破棉袄,被关在柴房里禁食,原先指尖鲜血淋漓,现在倒是止住了。一个时辰前挨了嬷嬷几鞭子,因为没练好曲子。她觉得背上的棉袄可能被抽裂了,背上火辣辣的,又凉飕飕的。
另一边趴了三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小孩,都呜呜地在啜泣,她们也没练好曲子。
柳洇侧过头看了她们一眼,闭嘴忍住了,阿娘说过在外不能因为一点小事随便哭,眼泪会不值钱的。
门外是滂沱的雨声,柴房湿臭,霉气熏天,隐约有几团黑影子上下来回地窜,吱吱吱地吓唬她们。
她往晦暗的草垛里缩了缩,拿阿娘给她的汗巾蒙住脸,天真地希冀这样睡觉不会有虫子钻入她的口鼻。
她想阿娘今天又要受凉加重病情了,心情越发沉重。她们住的屋子从教坊最正中的位置搬到了外三曲循墙最偏的角落,不但没了暖炉和香薰,还要经常忍饥受饿。
因为大夫说阿娘得了花柳,治不好。
柳洇不知道什么是花柳,一开始觉得阿娘连得的病的名字都比寻常病来得好听。花柳花柳,又有花又有柳,她家就姓柳。
她想起阿爹还没去边疆的时候,往年都给她过生辰,府里会摆席,热热闹闹的。自三年前阿娘告诉她阿爹去疆场赴职,她们就从柳宅迁出,住到东京的左部教坊里来了。
其实她不喜欢这里。阿娘也时常愁眉不展的,她知道阿娘也不喜欢。
这三年,阿娘先是在歌舞司练舞,后来便一直在宜春院出戏。本来她也要去的,阿娘不知和嬷嬷说了什么,把她送入了唱弹司。
她们说这里专门教习琵琶、三弦、箜篌、中阮、筝等等,外边的人都叫她们“搦弹家”。
可是嬷嬷太凶,天天逼迫她们练曲子,练不好就不许吃饭,还要关柴房。往日阿娘还没得病的时候,会叫人偷偷送来吃食,现在她病了,躺在床上动不了。
她一直觉得阿娘是全天下最美貌的人,来到这好看的阿哥阿姐遍地走的教坊都没落过下风。可惜自阿娘患病以来,全身的皮肤溃烂老是不见好,每次看阿娘她都要吓一跳,觉得“花柳”真是徒有其名,一点也不好。
可阿娘又会反过来安慰她:“乖囡,没事的,阿娘一点都不疼。”
她老是起乔,翘着嘴巴自己生闷气,其实她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就是看到阿娘这幅样子又伤心又难受。
阿娘还要哄她:“嘴巴翘得这么起好挂铃铛了!”
“我才不要铃铛!”
“那囡囡要什么?”
柳洇跪坐在地上,其实想的是要住回原来的屋子,现在的屋子一股子霉味,下雨会漏水,刮风会吱呀吱呀地晃,连被褥床单都是又脏又破的。
但她知道不能说,阿娘会伤心。于是她换了一个,两只明亮的杏眼里透着羡慕:“别的阿姐都有鱼形的佩琚,我也想要,走起路来丁零当啷的好悦耳!”
“等你爹回来,会给你买好多好多佩琚。”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嘛?”
“等你长大了他就会回来。”
“那我要快些长大……”
她缩在柴房的草垛上面圈着自己,一只手模仿阿娘,缓慢而均匀地轻拍她自己的后肩,往日阿娘都是拍背,今日背受了伤,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第二天醒来,柴房门已经打开,呼呼往里面灌着风,雨还在下,昨晚睡在对面草垛上的阿椿、阿婉和楚儿都不见了。
柳洇感觉头有点沉,晕晕乎乎地,手脚不大听使唤,她站起来看外面的天,乌压压的云里透出来一点点光,不早了。
她把汗巾小心叠好塞到贴身衣服里,冒雨往曲房跑去,这下又免不了嬷嬷一顿骂。
她踏入曲房院子时就听到里面传来呕哑难听的乐声,里面院女各自在练,单拎出来或许有模有样,混在一起却是一场折磨。
柳洇缩在门口张望,冷不丁地有人从背后拎着她的衣领提起来丢在廊下:“好哇柳洇洇,还学会偷懒了是不是?”
张嬷嬷尖细的声音让她不禁寒毛倒立,她被摔得手掌破了皮,膝盖处的布料磨得薄了一层,畏缩着讨饶道:“张嬷嬷我知错了,求您别打我!”
“嗬,柳大小姐不打你打谁?一个贱籍还敢这样耍滑头?!没看到别人都在这里练,就你一觉睡到天亮,这会儿还在磨蹭什么?”
教坊中,歌舞教一日便可上场,唯有搦弹练习弥月不能成。弹奏曲子有优有拙,排布时首尾之人尤为出众,意在快健,谓之“合杀”。
张嬷嬷年轻时候便是教坊琵琶第一部,年老色衰了还能留做教习嬷嬷。
可惜此人大约从小长养在教坊,见惯了形形色色的酒肉纨绔,日日与坊内群芳沉沦斗艳,性格尖酸善妒不说,嘴上格外刻薄不饶人,院女们背地里都不待见她。
张嬷嬷豢养了一位“妙客”马邑,是一众龟公里被她挑中的,平日里在院里打杂干苦役,每晚回到张嬷嬷住处,处以夫妻之道。
马邑原先是攀不上柳母王歆君的,现下她患病,搬到外三曲了,柳洇便看到马邑隔三差五地在她们住的屋子前巷里晃荡。
而张嬷嬷呢,更是变本加厉地想着法子挑她的刺,她也去阿娘病榻前抽抽嗒嗒地哭诉过,换来的却是柳母强撑着一张笑脸宽解她:“张嬷嬷技艺超群,她对你严厉是好事,你须受着长本事。”
柳洇想起阿娘说过的话,此刻颤抖着跪在地上等待张嬷嬷的打骂。
“哟,怪不得会得花柳病呢,一骚骚一窝生出来的女儿也学会楚楚可怜的本事了。”
张嬷嬷白捡的泄愤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举起鞭子又是哗哗两下:“做娘的卖肉卖屁股,做女儿的怕是琵琶练得再好也没用吧?要我说柳洇洇你还来学干嘛呢?早点回去学学你娘的床上功夫才是真本事!”
柳洇跪着任打不吭声,张嬷嬷抽了几鞭便觉无趣,丢下一句“今日就在门外跪着听吧!”施施然踏进了曲房。
后背的棉袄本就残破,此刻被多刮了几鞭皮肤已然沁出了血,倾盆的雨连成水柱顺着飞檐流下,砸在石阶又溅在柳洇身上,她冻得打了个寒颤,往走廊里面跪走了两步,倾过身朝屋里看过去。
里面渐渐成了调,柳洇跪在门外偷学指法,一日也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她先去饭堂和一众教习院女吃了饭,阿椿避开她,和阿婉、楚儿坐在一块儿。
院女很多是教坊内生养出来的,也有外面卖进来的贫家子和选入内的良家子,阿婉和楚儿都是教坊里出来的,和其他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老是避她。
阿椿家贫,比柳洇晚半年进来,原先会找她说话,今早一声不响悄悄随阿婉、楚儿溜出柴房,柳洇知道她们的情谊也夭折了。
柳洇迅速吃了饭回屋拿米给阿娘煮粥喝,阿娘在病床上饿了两天,她担心极了。
“阿娘!阿娘!”
巷子里传来柳洇的叫喊声,屋里人匆匆忙忙提了裤子出门。
柳洇拐角处看到马邑步履匆匆的背影,未曾多想推门而入:“阿娘你还好吗?我昨日没弹好曲子又被关柴房了。”
里面王歆君已经坐起来了,她拿指腹擦了擦嘴角,哪怕鼻尖溃烂流脓也不影响她分毫端庄模样:“囡囡回来啦?”
“阿娘你等等,我去煮碗粥回来。”说着柳洇往角落米袋子里捧了半手米往厨房走去。
教坊四季给米,王歆君就算搬离了曲中也有按例每月送来,只是比之前少了大半袋。一到月底,饶是如何节省米袋都要见底了。
柳洇小心翼翼捧着米去厨房借了灶,煮了一碗稀粥回来。
她把粥护在胸口,回了屋才敢拿出来:“阿娘,我今日学了《长相思》呢。”
王歆君看到她,愁苦的眉眼才稍稍舒展,她接过柳洇递过来的稀饭一面喝着,吹气的当口说:“唱唱看?”
柳洇就咿咿呀呀地开始了:“上言长相思,下言夕别离……夕别离……阿娘我忘了……”
“你诓我,过目不忘的小神童,怎么连首曲子都记不住,定是你没用心,”王歆君嗔道,她放下碗,从床头取出拇指大的小匣,“我托人买了膏药,你先涂上。”
柳洇看撒娇的小伎俩被戳破,装傻充愣地换了话题:“阿娘哪来的钱?”
“朋友给的,你先涂上吧,仔细留疤。”王歆君垂下眼避开柳洇的视线:“囡囡你把棉袄脱下来我给你缝一缝。”
“阿娘我会自己缝了,等会还了碗回来再缝。”
王歆君不再说话,囫囵喝了稀粥把碗给她:“去还吧,路上注意点,别碰上人。”
“我知道的。”
柳洇迈开不大利索的腿往厨房跑去。跪了一天,膝盖也疼,走起路来有点跛,可她尽量不让王歆君看出来。
她只有两套衣服,一件冬衣,一件夏衣。天气渐渐转凉,王歆君早早就让她穿上了冬衣,可惜被鞭子抽坏了,她得赶在隔壁雀儿姐姐家还点着灯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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