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2)
这个季节是月轮历上记载的最后一个夏天。从南方弗拉坦平原最后吹来的一小股一小股风携带了干燥的雪粒,也带来无数或欢喜或惊奇的消息。总之,就像熬过冬天的老一辈说的话:随了夏风来的消息和干了的雪,准没错。
白回到红坡时,正值自己的生日。只不过他是在久远的初夏出生的了,那时的情形和眼前的也并无不同(真的吗?是否是因为他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已经没有准确的记忆了?),仆人正在勉强刈净延伸到大道的莎草,用疑惑的眼神注视唯一的主人从大道现身,走走停停后最终还是在莎草丛中坐下。
不久,极星从北边的双剑峰后出现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它们会爬升到中天,绕月而行,但互不相遇。整个夏天,它们都会在淡红色夜空中交织缠斗,时而隐于云中。传言那是天界的卫兵手握光炬在追捕违规的跳跃者。但这个传言太多漏洞。(谁也不会相信能在各个界面之间自由旅行的跳跃者会被已经休息了无数个冬夏的天界卫兵所察觉。自从和天界签订了互不干扰协定,那些居住在永昼中的生命早就成了虚无缥缈的童话)到了冬天,群星隐没,童话不再——白不想度过这个世界的冬天。他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羁旅人间的生活而羞耻。
“蝎子原那里,调查人来答。”
仆人用红坡方言说着密党属下来访的消息时,多多少少有点嫌恶。虽说主人拥有的红坡是在弗拉坦平原边缘,这块凹凸不平之地还是更多的受了北方高原的民俗影响,不吃密党啊政体啊统治那一套。
白早年时受的是和密党后代一样的教育,只能说流利的公文语,受任常驻人界后对母语的印象更是缺失。他迅速回身时仆人差点收不住脸上的嗤笑:
“我在里面见他们。得了什么消息没?”
“只有个。莫晓得位,起着障呢。”
该死,以后我必须要个会说公文语的仆人。白刚有这么一个想法,就被自己逗笑了——他还以为这是在弗拉坦学习时的快乐日子呢,随便出几个卡果就可以雇个会公文语又敬业的仆人。那可真是一段糜乱繁杂的过去……
把本该是自己母语的红坡方言列入学习项目,白拉开步子走进最近的石洞里。家族世代居住在红坡下交通纵横的石府里,既能良好接受夏季光线也能抵御冬季暴雪。至于石府有多少个出入口,被历代家主扩建到什么程度,就是不为别族所知的了。甚至是白自己也经常借助地图。
最靠近出口的石室里摆放的大多是织笼、蛇雕等红坡特色的东西,和寻常住宅没什么区别。上个夏天提早降临,不少红坡家庭里都购置了满地织笼。
来客已经发现了石室里唯一具有领主特征的东西——最大的那座蛇雕上的家族纹章。白走近客人时,讶异的看见对方正靠在蛇雕旁,手里握着某个织笼。织笼里的鸣虫发出和谐叫声代表它们被撩拨的很舒服。
被训练成把奴役魔物当做天生权利的密党属下是不可能知道织笼的使用办法的。这就像你走进家里,却看见一条真正的岩蟒盘踞在墙上一样怪异。实际上,一切超出密党控制范围,即弗拉坦平原的东西,这些死忠属下都不屑于去了解。白可以肯定他们会把织笼认为是食物罐,把地下居所说成是未开化的标志。
背对白的客人摇摇头,舒展后背,把织笼抛回地上,动作散发出“我知道你在哪儿,在想什么”的优雅自傲:
“无须担心,白。我很欣赏你的住所。观察极星很方便。”
客人四周流水般的屏障被他褪去。暗室里似乎由于这位全身浅色调的来者陡然变亮了。然而白听到熟悉的语气时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同时松开凝聚法术的手:
“哦。我以为……你会继续在人界处理私事。”
“这个开头可不太好。我们可以先说一些轻松愉快的?比如我为什么特地来看望你。”(这句话用的是无可挑剔的公文语,平原的官方语言)
客人纤尘不染的银发在暗处流溢生光。他双手背在背后,亲切地和白拉近距离。白心里放不下警惕心,没有主动接近一步,但也没有后退。在使用法术更加熟练的人面前暴露胆怯是低级错误。
因为这位自谦密党属下的客人其实是白所知的,最大的密党幕后人之一。而更可悲的是,白知道对方天生善良的面具却不能亲手去撕下,只能一步步踏入陷阱。
是的,我在哪里都免不了听说你的事迹,“老朋友”,德西。谁会像你一样呢,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就已经震慑了密党的元老,然后亲手把两个家族都葬送在废墟里作为自己的成人礼。我们曾经是嬉戏游玩的朋友,但现在站在这里我只能感到你已经冷漠的无可救药的内心……
而现在,我们正在相互微笑。
时间倒流,那时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早夏,五星爆炸在双剑峰顶而带来的早夏,接踵而至的是充斥着冬日肃杀绝望氛围的血夏,无论密党文卷上如何为己方粉饰太平,接下来的那个月轮历都会令探寻历史的后人露出了然的笑容。
不过,观察河流下某些细微砂砾顺水游离的轨迹的确比观察流水本身更有趣味。就像旁人总不愿意看经络分明的事实,却都争相窥看丑闻与讹传。
早夏的某个未经记录的日期————————————————————————
“小主人,小主人,您去哪儿了??!”
才在草丛中玩了一会儿,莎尔的叫声就又从远处传来。真是讨厌的跟踪虫一样的保姆啊。明明父亲也默许他和居住在附近的同龄魔物朋友一起玩了,可莎尔每次都在他睡觉前又皱眉又叹气,叫他下次找些同族的伙伴,甚至把他的木剑藏起来。
这附近在溯看来只有家住的堡垒、从远处来又流向远方的冥灵河、散布在森林中的几座卫兵居住的地标、远处几乎不可见的双剑峰和它的群峰,哪里有居住着他的同族朋友呢?就是算上父亲曾经带他见过的某个表姐,那也是在双剑峰的另一边了。于是从记事起溯都是和魔物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在森林中横冲直撞,满脸污泥,手脚并用,不知道有什么不对。他甚至有时会奇怪为什么伙伴们都能吃生肉,而且随父母迁徙不定,忘了他自己并不是魔物的一员。莎尔说的话在他脑子里留不住,只是在森林里跑一个晚上,就忘干净了。
不过今天有些奇怪。莎尔大喊大叫着找到他后,像往常要强迫他洗澡一样紧攥住他的一只胳膊,用口哨叫来了他父亲的坐骑之一:
“冬风!快,快带小主人去月族那里!他们被主人拖住了,快走!”
名叫冬风的巨鹰俯冲下来,把小主人甩到自己背上,几番振翅后轻松攀上低空。这是平时冬风为了哄他开心经常玩的游戏。大鸟的翅尖擦过树巅,轻轻绕过一对对地标,任居住其上的守卫徒劳的降下树妖想拦住他们。地下的莎尔成了被森林吞没的一个小点儿。溯兴奋的在鹰背上张开双臂大呼大叫的挑衅,有几次都差点被张开层层枝条的树妖钩获。以他的年龄还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些驻扎在石柱地标上的士兵前一天还臣服于他的父亲,现在却纷纷抛出平时饲养在石缝里的树妖围攻他们。他只知道这些有士兵居住其上的地标就像突兀出现在森林中的一对对石巨人,平时被青萝翠蔓遮盖身体,今天活了过来。整个森林也跟着他和巨鹰的翻飞动作而活过来了,每当一只树妖随风荡到猎物前却只抓住几支羽毛,那一片树木就发出空洞的啸吼,舞动树叶肢体。啸吼声迅速带起每一片树叶,每一株树木,让人胆寒。
眼看巨鹰“冬风”就要载小主人逃出最后一对地标,径直取道红坡前往月族领地,某个声音遏制了一切。
“溯?‘兽’族的儿子。可惜了。”
是谁在空中说话?溯回头找那个声音的来源时,身下的巨鹰已经突然停下拍翅的动作。温热的细小肉块和碎羽从鸟类身躯上炸开了,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声响,像肉类制作的烟花飞散在半空。溯刚刚低头,就在一片血雾的沐浴下坠落。天地在眼前倒转。血尝起来似乎还有冬风的味道。湿乎乎,温暖。
他只来得及瞥见骑在一匹飞翔的魔物上的那个陌生男人,和陌生人身穿的黑袍上唯一的不同色彩——一朵红色的花朵后,就陷入森林的黑色拥抱中。噼里啪啦的杂声撞入脑内。
看见那个幼小的身影坠入下方的森林,耀族的长子,埃米许不打算再次为了一个幼儿浪费时间,扯开自己坐骑的口笼让它去追寻,自己则跳到地标顶端,夺过士兵牵来的新坐骑就转身返回兽族的堡垒。士兵谄媚的“您初来这片蛮荒之地请多谅解”被他的一声“赏”差点压到了脚底。我的九辈祖宗啊,原来这就是耀族人的做派!果然是那个和魔物打交道的兽族家主比不了的!望着从弗拉坦平原的首府来的兑换凭证,士兵们个个恨不能跟上那个新主人就走。
“主人,那个老异端的两只坐骑都被您一举斩获,看来是跑不了了!”
随埃米许跟来的家族卫队汇拢到主人身后。这点成就并没有让他有任何表情,只是鞭打坐骑的动作少了些。知道主人最近因为自家弟弟的事情而暗藏怒火的随从们总算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到了堡垒前,埃米许松开魔物,手指不经意拂上自己胸前绣的家徽。随从们跟上来时,他甩手拿出自己刚刚绞杀冬风的武器,令他们跟在后面。
家主最近更看重次子埃梅尔的传言已经在卫队和仆人间传开了,埃米许在家主看不见的地方发泄怒火也是事实。某些机灵的随从虽说不敢当着年轻主人的面说他主动接下剿灭兽族的任务是急功近利,但此时也在主人背后动起了投奔那个行事柔和的弟弟埃梅尔的念头。那个埃梅尔现在就已经如此懂得讨几位家主的欢心,等成年后,家主还会只把权利交给长子么?
埃米许仿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嘴角的细微疤痕纹路愈来愈明显。这倒不至于让他看上去吓人,只是阴冷。
溯在落叶和树枝中睁开眼睛,用还骨折着的手擦去眼角的血珠。骨头断裂之类的小伤他已经习惯了,这次在看手腕复原时他用被摔得一团糟的脑子思考为什么“冬风”会突然消失。它在溯记忆中一直是好脾气的哥哥形象,因此他拒绝把“冬风”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有谁可以在父亲的领地上杀掉父亲的鹰呢?
周围有魔物的味道。不是他所熟悉的魔物,而是像腐烂的肉类和湿毛皮的味道。好像还有听不清楚的嚎叫声音。森林里其他的生物气息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几只飞鸟落入巢穴中。
溯从直觉上感到了害怕,悄悄向相反的地方逃去——在他的记忆中,月族的领地就是在相反方向的。不管是不是,总比被未知的东西逮住好。他一踏出脚,身后的凶狠气息就紧追不舍,可是始终没有在背后咬住他的脖子。这和在森林中躲避莎尔的抓捕不同。他不敢回头看有什么东西,也不敢停下来,看见周围植物慢慢的消失变矮,才犹豫着停下双脚。面对已经是漫漫沙土的景色,他在森林中的安全感正在蒸发。他踢开脚边松散的泥块和碎石,向前踏出一步,又缩回来。那些被他踢下去的泥块沿着土坡滚落,一路带起细小红色烟雾。脚底触感一点也不像森林。
这里……
元节时,溯只记得自己在父亲怀里睡了很久,冬风飞行动作轻柔催眠,最后是在父亲的拍打下醒来的,旁边有一个比他高一点点的女孩正在笑,让他来玩。那个女孩就是他的表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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