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仙人和小少年（2/2）

小少年小小年纪，论起厨艺却可夸个高手。他个子还不高，就站在小板凳上，给他和他的瘸腿仙人做饭。瘸腿仙人第一次吃他做的饭，敲着碗赞不绝口，说往后再吃不得别人家做的饭菜了。原因无他，嘴养刁了。小少年嘟嘴：“你明明是个仙人，不应该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了吗？”

仙人连连摆手：“那多没趣啊。人间美食千万，不多尝尝怎么敢妄言来人间走过一遭呢？”

小少年追悔莫及，自己作甚把这个大累赘骗来。不过转念一想，这仙人还是能给他掏好多银钱的，这桩生意还是值。于是屁颠屁颠地继续给大累赘煮饭。

吃完饭两个人一道睡觉。京城寸土寸金，能买个一进一出的小间就不错了。房间小，只容得下一张床。床自然也是窄的，两个人睡得挤在一起。矮的紧紧的。好在小少年年龄小，个子矮，蜷在瘸腿仙人身边，只占小小的一块地，像只乖巧的小猫。他喜欢揽着仙人的腰睡觉，仙人不怎么走路，腿又细又长，腰也细，揽着很顺手。他把脸埋在仙人的腰间，仙人胸膛一起一伏，像个普通人，像他未曾谋面的爹。

仙人喜欢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最好。小少年早起惯了，邻居家养的鸡一叫，他就清醒了。早晨的太阳透过窗照进来，仙人这个时候不说话，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最好看。鼻尖翘翘的，睫毛很长，还有宽而饱满的额头，乌黑长发凌乱散在枕头上，教小少年只能把眼睛放在他身上挪不动了。

仙人一醒就往旁边摸，没想到摸了个空。他忙忙一转头，一团暖烘烘的凑过来，在他的脸上吧唧一下啄下去。小少年笑嘻嘻地扑在他身上：“大傻瓜！大傻瓜！傻瓜仙人！”仙人也不着恼，任他滚来滚去，伸手捏住他的肩骨，往他肋下挠。小少年最怕痒，没挠两下就不得不连连讨饶：“哎呀呀，仙人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则个罢！”小少年扭来扭去，手脚皆被制住，他眼珠子一转，扑下去啃仙人的嘴唇。仙人嘴唇甜甜的，一定又是偷吃甜食了。

上过三五年学，小少年变成了少年，被瘸腿仙人摁着脑袋抓去参加了院试。好在少年虽然百般不乐意，还是认认真真答完了题，以吊车尾的成绩中了秀才。仙人还要他去考进士，他却死活不肯去了，抱着屋里的梁柱子哇哇大叫：“我本天资鲁钝，你就是想让我飞上天当那九天宫里的大官官，也不过是尾巴上绑炮仗的蠢斑鸠，炸上去的。会被打回来的呜呜呜呜……”少年身量长起来了，又高又壮，就是仙人也拧不过他，只好随他便。少年于是在京城脚下开了一个小饭馆，系着围裙，整日在店里转来转去。饭馆就在仙人算命铺的旁边，算完命的客人可以顺便去饭馆里吃个饱，吃饱了心里自然欢喜。更别提少年手艺绝，客人赞不绝口，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御厨，闻讯跑来取经。

春去秋来，少年长得越发俊朗，惹得来往女客都要多驻足一会。仙人看他年岁到了，要他去讨个娘子，他偏不去，像个小孩一样弓着背去抱仙人的腰。多年过去，仙人的腰还是那么细。小时候能抱个满怀，现在一只手就能揽过来。仙人行动不便，他拿拐杖去敲少年的肩，不过力道轻飘飘的，像挠痒痒一样。少年把仙人压在灶台上。灶台是红砖铺的，他每天都擦得很干净，这下倒是派上了用场。他盯着仙人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和我过一辈子。”他看仙人愣住了，突地一笑，露出小虎牙：“是我的一辈子，不要你的一辈子。”仙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乘势低下头，把舌塞进仙人嘴里，轻轻吮吸他的嘴唇。仙人用手压住他的后脑勺，仰头更用力地吻上去。像是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一个吻。少年似乎听见他叹息一般轻声在他耳边道：“我的几辈子都是你的。”仙人真的很会说情话。不过他只有一辈子。太短了。

第二日瘸腿仙人睡到日上三竿，没开他的算命铺子。连带旁边的饭馆也没开。少年挤在仙人的榻上，把仙人抱得紧紧的。仙人一动，被褥滑下去，露出了大片裸露的皮肤。少年红着脸把他包在被子里，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起身想去给仙人做饭。没想到手腕给仙人抓住了，仙人笑着看他：“昨晚没做够罢？咱们再来一遭。”结果这一整天算命铺子和饭馆都没开，客人在门口徘徊，似乎听见了什么吱吱呀呀的声音。大概是哪家的老鼠吧。

少年开了很多年的饭馆，仙人也开了很多年的算命铺子。少年就不是少年了，但是仙人还是仙人。少年长出了白发，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和少年一起长出了白发。两个人于是慢慢地，一起变老。饭馆客人来来往往，总能听见很多各种各样的故事传说。比方有人讲，从前有一个将军，被困在敌营整整三月，最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问他如何虎口逃生，他道，得仙人所救。还有人讲，从前有一个说书人，不慎坠河，不想竟自己爬上岸来，连说三声“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多谢仙人”，自此不见踪迹。还有人讲，从前一个乡野伐木人，身后跟着个花皮老虎，最后不知怎的，老虎死了，伐木人只说看见了仙人施法。仙人来无影去无踪，倒是个真的大善人。

少年总是做梦。梦到自己与仙人告别。自己有时候是将军，身披战甲；有时候是说书人，穿着件素色长袍，鞋子破破烂烂；他有时候甚至是个伐木人，背着重重的柴往山下走。他总是在和仙人告别。弯腰，做一个长揖，坦坦荡荡地说：“多谢仙人搭救。”仙人拄着拐大笑，歪歪斜斜地离开，扬声道：“后会有期！”

少年醒来，已经不是少年的少年醒来，他心跳得很快，抱住身边的仙人，然后就安定下来。仙人用手抚他的脊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唱：“娃娃乖，擦擦泪，抱在怀里轻摇一摇……”他永远是仙人的小少年。

一辈子真短。瘸腿仙人和小少年的那辈子真短。

他魂归天地的那一刻，像是孟婆汤突然失了药效，他什么都记起来了。他既是小少年，又是将军，也是说书人，还是伐木人……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每一辈子，他都会被仙人所救。他总是会遇到他的瘸腿仙人。但在他与瘸腿仙人相遇的第一次，仙人不瘸。那时他是仙人的师父，是老仙人。可是仙人却悄悄爱上了他。他亦然。

师徒相恋是仙家最忌。修仙本是集天下百灵百气而收于体，师徒本是同根，若是乱伦，百灵动荡，百气不稳，必将招致天罚。天罚那日，他打断了徒弟的腿，独自领罚。他自削仙位，堕入轮回，必将经历九九八十一轮，而后乃脱身。他失了记忆，却不想自己徒弟自降仙格，愿同他一并下凡，助他渡难。

没有哪个仙人的腿会因为被更厉害的仙打断而无法复原，只是有的仙人不愿罢了。

他的魂魄直上云霄，重归仙体。他睁开眼，朦胧中，看见有位仙人对他微笑。他曾说，我的几辈子都是你的。可惜他只给了他一辈子。

他听见自己说：“最末一世，吾顽劣无端，授徒儿凡俗尘爱，以解这桩孽缘。如今万事以毕，仙位已复，我徒亦可出师，嘉其正仙位。一切终了了。且都归去罢。”

他伸手抚面，竟勾下一滴泪来。估摸是凡俗身的最后一滴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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