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周·沉默是欲言又止(1/2)
我是个哑巴。
一个能说话的哑巴。
就像是一个游戏玩家早早懂得了游戏的流程和设定一样,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个哑巴,我一辈子只能说三句话。
那天神明左手拈一朵莲花,右手提一把尖刺,踩着柔软的云出现在年幼的我面前,我说不出来神明那张美丽又恐怖的脸应当是男是女,也听不出来那是男声还是女声,神明就这么出现了,眼神无情又慈悲,声音严肃又温柔,仿佛是一切对立面的化身,让人又爱又恨,又想亲近,又想逃离。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当年我过于年少,懵懂无知,并不懂得那些道理,或许就是因为我那时执相冲撞了神明,神明才惩罚我,罚我这一生只能说三句话,而这三句话出口必定成真。
于是我十分谨慎。
我并不是贪图富贵之人,金钱之于我,如同废土与浮云。
我并不知道我自己贪图什么,我很迷茫,我并不希望我说的话给世界带来什么,于是我什么也不说。
我十岁那年遇到了大饥荒,周围的人一个又一个排着队似的饿死,人们吃一切看起来能够吃的东西,后来连看起来不能吃的东西他们也吃,饿死的人被分食,饿疯的人甚至会去啃凳子腿。那个时候的人没有理智和人性,出于礼貌我们不会砍死正对着我们的人,易子而食是孩子多的人家活下来的保障。
这种背德的珍馐尤以三岁以下的幼儿为佳,那时候我毕竟已经十岁了,想来不够可口还难以制服,那些人并不爱吃,于是我逃过一劫。
倒霉的人是我的弟弟,出生一个月零四天,被我的父亲用布包了,送去邻居家。
那天晚上我们家吃了一顿肉粥,并且接下来几天也有肉粥吃。
其实父亲把哭闹着的弟弟包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张开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那时肉粥的滋味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晚上睡下之后,从邻居家传过来那家女主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其实那样的哭声每天晚上都会从各个地方传过来,每一个白天怀里藏着斧子、会从背后砍人的人都会在夜里那样嘶吼着哭泣,那是他们排解内心罪恶感最好的方式,好像眼泪能够洗掉什么一样。
我那时候已经听得很习惯了,就算是哭声从我父母的房间里传出来,我也能照旧抱着枕头睡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能睡好,余生中那阵哭声从未从我脑海中止歇。哭声从傍晚到清晨,从年少到迟暮,长久地回荡在我的耳边,像是阴魂不散的鬼在我背后一遍又一遍问我,为什么没有救下这两个孩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能活下来,我的父母能活下来,多亏了我的弟弟和邻居家我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的那个孩子。他们两个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我只要活着就应该感谢他们。
大饥荒持续了整整三年,然后我就离开了我原本居住的那个城市,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在那里我结识了一群伙伴,其中包括一个与我同年的小女孩。
那年头的小女孩哪有什么快乐童年,家里吃不上饭的时候女孩子要么被卖去妓院,要么被卖给人家当童养媳,这些难得没有被拿去换粮食的女孩艰难长大之后都会明白这个道理,她们横竖都是要被卖掉的,只是未来被一两个人睡或者被很多人睡的区别。她周围比她大的女孩都陆陆续续被卖掉了,几乎排队都已经排到她了。她很聪明,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她也很乐观,轻松接受了会被卖掉这一事实,然后在自己家里人还没有动这个心思之前,像个男孩子一样疯玩,在山里,在草地上,在河边放肆地笑,放肆地打滚,打过人家的马,欺负过人家的羊,去别人家的果树上偷过那些酸死人的青杏子。
我是很佩服她的。也或许我是喜欢她的。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里我只认识这么一个女孩。
我们认识三年,她十四岁的时候,她被卖掉了,她的父母用卖掉她得到的钱中很小的一部分,给她做了一件新衣裳,我敢说那是十四年间她唯一穿过的新衣裳,穿着新衣裳的少女像是盛开的木棉花,鲜艳炽烈。
跟所有少女想象中的婚礼完全不同,来接她的是一辆驴拉的板车,赶车的是个老头,拉车的也是一头老驴。
我站在路口目送她离开,嘴巴张得很大,声音几乎要从喉咙里出来了,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老头的老驴车走得很慢,像是在等我后悔。我真没见过那么慢的驴车,大概过了半生那么久,我还是能看见她那一身鲜红的新衣裳。
那年我十六。从十六岁那年起我就没有见过她,她的父母很快就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想她大概是死了,因为那辆驴车走得那么慢。
我给村里的那个酒鬼木匠做学徒,我给木匠打下手,平时睡在灶台底下,睡醒就给师父一家做菜喂狗掏茅房,师父家的活我什么都干,他喝多了就来打我,打他老婆,打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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