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三章】鬼门关(2/2)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杖落命丧,归于沉寂。
御前司卫校尉收起木棍道:“行刑毕。”而魏无忌面色无虞,淡声道:“废去赤字一号卫队,撤军籍,全卫贬为庶人。”
肆无忌惮,误国殃民。
宦官参知政事,却叫人敢怒而不敢言。而宰相一职空悬,帝王任人摆布,众臣莫敢抗。倘真只是指挥使糊涂犯下罪祸,那又为何要废除官家亲兵?是杀鸡儆猴还是正中魏某人下怀?即便庙堂之上多有人猜测,却不敢定论。
“罪臣已罚,皇后当是安息。”魏无忌对宣武帝言,“官家也可早早休息,莫要劳损了龙体。”
百官皆散去,东华门如鱼贯,唯执杖校尉只身独立。
“蒋大人,该回了。”内侍公公走到他跟前,轻声道。
心头冷笑一声,什么大人,又回到何处?
他亲手杖毙亲如手足的指挥使,整一队上下皆被夺了官职。
这位玄衣锦织校尉一言不发,愤懑满怀,却连一声也吝,多看一眼宦官则污了他的眼。棍棒血未干,姚指挥使的尸身已被拖下去。
蒋校尉双唇紧闭,指节泛白,牢握的拳中渗血。
如何雪恨?如何雪恨?
与此同时,沈缚同祁知猷见过之后,便同李永逸、严笙一道驱车回了义庄。
她背靠在马车厢壁上,闭着眼儿,一夜未眠,有些乏力,虚弱地开口:“李主事,此次礼部给拨了多少银子?”
“五百贯。”
“哇也算是值了。”严笙似是难得喜悦。
沈缚说:“够添置好些东西了,不如多定制几副鱼皮手套备着验尸用,我那双磨损得太快了。”
“地下的停尸台也好多修几座,夏天要到了,彼时温度又升了上去,没人领的尸体也不好存放。”严笙瞧了一眼李永逸,心虚地笑了笑说:“还不如都给我用一用……”
这话有歧义,沈缚没忍住笑出了一声。
“不好放就快些埋了,存久了刑部也要过来责难,你要是想研究,寻些外头的无名尸下刀,否则就会惹事儿。”李永逸道。
严笙不满:“无名尸也是原来也是人呐,义庄不就该收留这些尸体,以防夜深魂魄飘荡么?人死了也不是无用了,还能让我们熟悉操刀练练手,他也有着落葬了,这岂不是两全么?李主事年纪大了真是越发不通情理了。”
“循礼薄葬,不让其曝尸荒野,真当是仁至义尽了。”李永逸对这些素来淡泊,“不可一揽子皆收了。”
哪里知道沈缚也帮着李主事说话,与严笙的一腔热血相去甚远:“收殓无名尸没铜钱,义庄太过破费。不收钱不动刀,死了就是死了。笙哥儿与其怜悯死者,不如顾念生人。”
“昧良心。”严笙忿忿,转过头去不予理睬这二人。
可这胡来之人就不昧良心了么?
回到孤山西舍已经过了用午食的时刻,累极了的沈缚好好洗了洗身子,将那包好的断趾塞回箱箧里,然后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经是戌时。
新月即无月。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散了本应满载沉甸的海棠枝,零星幸免于难的几多花,开得正旺,挡住了檐下灯笼的一半光亮,使得本就聊胜于无的月色,愈发晦暗,倒却又暗自生出几分幽香。
眼下是五月天,夜里逐渐转暖,入更皆是满池子的蛙鸣,以及树干上的知了叫。
作息颠倒是常态,用完了哺食,沈缚自回到屋里,听到义庄外头来来回回经过了好多马蹄声。这么早就宵禁了么?她暗自疑惑,在夜里点了灯,研了墨,蘸了笔,摊开昨日从余尔砚那里借来的书,开始誊写,将第一册的《三因司天方》摘抄了要点,已经是三更天。
她洗净了手,想着昨儿一晚风雨,季节转换得极快,暑天估摸着也是要来了。这春日里还难得有几分空闲,待到了立夏之后,便是想看一眼月色都是分/身乏术。
飘远的思绪被一瞬间撤回,外头有人急促地摇着门环,今夜的义庄是她当值,听闻响声,沈缚从里屋一路小跑。严笙听到动静,打着呵欠,从被拢里起来,亦是同她一起走到外间,又到南面的屋子唤上了独自睡下的李永逸。
拿开门闩,拉开了大门,才发现门外是一副门板,以及躺了一位被白布盖住的“往生人”。
李永逸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沈缚,想知道她要如何对待这一位不速之客。
“方敲门的人呢?”严笙出声。
“约莫是跑了吧。”沈缚蹲了下来,发现门板上端竟然撒有几粒碎银,拾了起来,又在周遭翻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身份明证,看着李永逸摇了摇头,自己却是数了数估摸着斤两,转手便将银子交给了他,说:“李主事不然入账吧,这也是位您的客人。”
严笙大喜,而李永逸面色却是忽然有些为难。
沈缚见他迟疑,念到马车上他的一番话,不由想着当年的李永逸并非如是,如今难道真的是年长了变得寡淡了么。十几年前他救起自己时,真挚笃定,不见半分犹疑,而今眼色尤为难堪,不知是怎么了。
“李主事,人都到义庄了,那还有不收的道理?”严笙出言,打破了僵局,他俯下身子,端握住了门板的上面两角,李永逸似是无可奈何,拗不过年轻人儿,默声应下,将银子放入荷包,则抬起了脚后的剩余两角。
于是他二人和沈缚一同将门板抬入馆内陈尸处,将之搁放到搭建好的台面上,便回了西舍南边里屋,仅留沈缚一人在暗屋里头。
本是她当值,也应她来做好这些事儿。
于是拉下了四周的苇帘。
重新套了一身白麻素衣,沈缚将头发全数束起,不留下一点碎发,双手洗得干干净净,面对着这位素未谋面的死者,心里并没什么复杂的情绪。
做这一行这么多年,早已看惯不怪了。就如同将弃婴扔在寺门前一般,将死者扔在义庄,都是留给它们一个体面的后路。后事不大肆操办,满月却素来张灯结彩。逝者已去,都不能算做是一个人了,自然也没了操持葬礼的意义,说什么齐死生的大话呢。
生与死并不平等。
深吸一口气,将他身上的白布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