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irst Code(1/2)
无论过了多久,悠然仍会清晰地记得1941年的秋天,她提着箱子走进那幢哥特都铎式小城堡的上午。米尔顿凯恩斯一扫连日的阴霾,难得放晴。离得不远的车站有红色的蒸汽火车经过,在轨道和车轮规律的碰撞声里,洁白的蒸汽拖成一条长龙,氤化在英格兰五月的风中。
布莱切利园,这个在英国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风景倒是和这片狭长国土上的其他庄园别无二致。
一切都源于两个星期前她一时无聊在《每日电讯报》上做的那个填字游戏。作为消遣来说,它的内容不算简单,她百无聊赖地蹲在防空洞潮湿的地面上咬着笔头,借着母亲手里昏暗的汽油灯填完了空格,之后便按照报纸上说的那样随手寄回了报社,没想到几天后就收到了一张没有寄件人的密函,要求她在三天后到伦敦韦德街232号参加入围者筛选。没头没尾的信函勾起了她的好奇,她立刻抽身前往伦敦。在做完一份难度更大的填字游戏后,一批人被淘汰,而她和剩下的另外两个男人被告知录用了。
“你们听说过布莱切利园吗?”
“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没听过。”
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的男人露出了笑容,但悠然觉得他的笑似乎只浮于皮肉之外。
“没听过就对了,”他说,“布莱切利园,建立的初衷是破译敌方无线电编码系统。它是政府唯一的秘密解码基地,也是你们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
“你们通过了这场测试,作为密码分析人员被录用。纳粹德国的无线电加密情报将在你们手中解开,前线士兵的伤亡与盟军的胜负也决定于你们。能进入布莱切利园,这是你们的光荣;布莱切利园能拥有你们,也是帝国的光荣。”
“不过,今天和你们说的话,包括日后关于工作的所有内容、地点、性质,你们全都不能向身边的人透露一点口风。毕竟,”他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在缭绕的烟雾后眨了眨眼睛,“我并不是很乐意在军事法庭的绞刑架上和诸位相见。”
悠然打了个寒颤,和另外两位男士惶惑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出于本能地不喜欢面前这位自称弗洛莱少校的男人,尽管他所说的话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悠然的父亲对于女儿突如其来的“无线电厂”工作告知感到十分不解。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作为曼大数学系毕业的优等生,应该继续深造,而不是到偏僻小镇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厂里浪费青春。
“学校太闭塞了,我也希望能自己探索一下社会,”她搪塞,“况且,那边的福利待遇很好。”
待遇好吗?不见得。由于宅地狭小,只能在城堡前的花园里搭建木制与混凝土小屋以供密码分析人员工作。小屋群低矮拥挤,采光很差,而住所也要自己解决。她拖着行李在镇上找租房找得满头大汗,不小心又崴了脚。想起家里宽敞温暖的屋子,她只想苦笑。但既然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先走下去,怎么知道是对是错?
“没想到竟然还能招到中国人,”穿着笔挺藏蓝色军服的理查德中校翻着简历,挑眉,目光从纸张后越过盯着她,“还是个女人。”
悠然和同期录用的二人并排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她深呼吸,努力把心里翻起来的那点不舒服压下去。
“中国人怎么了?女人又怎么了?”
清亮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悠然好奇地回头一望,一个高大的青年轻快地走进办公室。天气已经有点凉意,他却脱了军服外套,只穿着内里的白衬衣,袖口挽到了肘部以上,露出小臂的精干线条。路过悠然身边时,他微侧头瞥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的目光相接。那是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又带一点高加索人的轮廓,长睫投下的阴影盖过眼睑,那双湛然的眼眸令她一时恍神,想起小时候贪玩跑到林中时,抬头望见松树上被阳光穿透的蜜色琥珀。
手臂一撑,他轻松地跃坐到了那张敦实的办公桌上,抱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三人。
“这些是刚招进来的吗?”
“报纸那批,”理查德中校嘟囔,“淘汰了一堆,只进了三个。”
“在精不在多。”青年跃下办公桌,一一握手,“白起,或者叫我布瑞尔。”
理查德中校飘悠悠的声音:“剑桥大学密码学出身,皇家海军情报科少校。”
白起不置可否。
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军衔竟然这么高?悠然心里暗暗吃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时,她慌忙将汗湿的掌心在衣服上蹭了蹭:“悠然,英文名是伊芙琳。”
“你是中国人?”
“我生父母是中国人,他们死于战乱后,我被现在的父母收养带回英国。”
“哦,”白起了然,“这儿女孩子不少,你平时住行可以跟她们一起,比较方便。”
悠然点头:“谢谢长官。”
随后他和旁边两个男人握手,得知一人叫杰克史密斯,来自约克郡,另一个叫爱德华塔伦,来自伦敦。
“大家都已经相互认识了,有些事情我必须重申。保密条例已经发给你们了,你们应该都知道,在这里的一切都是绝对机密,不能透露给布莱切利园以外的任何人。出了园区后就不能提工作,平时没有允许也不能随意出镇。”理查德中校威严地审视着面前的三人,“能进入这里,是你们的荣耀。现在欧洲战事紧迫,盟军对你们寄托了厚望。布莱切利园是政府目前唯一的情报破译部门,纳粹在全欧洲各条战线往来的无线电情报在截获后……”
老生常谈的话听第一遍是新鲜,听第二遍就耳朵起茧了。悠然百无聊赖地盯着他身后,那根油漆剥落的木质窗棂上有一颗七星瓢虫正在缓慢爬动。
白起显然也不大耐烦,站在办公桌旁,神情百无聊赖。他随便一站也像桦树一样笔直,右手懒懒地搭在桌面上,食指状似漫不经心地敲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是摩尔斯电码,译成英文就是:
\"Idiot\"。
扑哧一声,悠然忍不住笑出来。
“嗯?”理查德中校不满地眯眼,悠然立刻绷住了脸。白起微微抬头,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散会后,悠然返回住处收拾。从布莱切利园到她租的房子中间有一条土路,前几日的雨水未干,十分泥泞。她的脚伤还没有痊愈,一路深深浅浅走得十分艰难。
“你的脚怎么了?”白起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悠然踉跄一步,他立刻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吓到你了?抱歉。”
悠然尴尬地把一缕碎发挽到耳后,第一天就给上司留下个狼狈的印象并不符合她的预期。
“前几天不小心崴了,不是什么大事。”
白起略扶了一把就撤回手,与她并肩一起步行。他似乎特地放慢了脚步,悠然一怔,才意识到他是在配合她的速度。
“患处要先冷敷,后热敷。最好减少步行,恢复比较快。”
他的话语关切,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悠然点头道谢:“我会的。”
白起点点头,转开了话题。
“你对摩尔斯电码很熟?”
悠然一愣,才意识到他是指刚才的事。
“只是大学的时候有点兴趣,偶尔有涉猎,算不上熟。”
他却笑了:“连国际电码对照表都不用看就能听出来,可不算是偶尔涉猎。”
“其实也没什么,”见他发笑,悠然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只不过上课不专心听,常常隔着几排座位这么和同学聊天。”还有作弊什么的,当然这句她没说。
“还有作弊吧?”他眼神清亮,仿佛看穿她的心思, “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只不过我们的教授都是密码专家,一抓一个准。”
悠然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以前虽然没见过几个少校,但面前这位似乎不大寻常。
“说说你?”白起随手把手里的军帽扣到头上,几丛栗发从苍蓝色帽沿探出,“我看了你的简历,非常漂亮。曼大数学系毕业,成绩优异,奖项无数。跑到这儿来受罪,你是怎么想的?”
悠然想了想:“……奉献青春?”
白起挑起了眉。
“也是,这么说太空洞了,”他的表情让悠然忍俊不禁,“除了数学,我什么都不会,在生活中几近等于一个白痴,又不甘心于平凡的日子,总是跃跃欲试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现在这个机会突然自己掉下来了,谁会放弃呢?‘我宁愿在充满渴望中死去,不想在萎靡无聊中而生’。”
“喜欢纪伯伦?”
悠然诧异:“您也喜欢吗?”
“无聊的时候翻过几页,谈不上喜欢。通常来说,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更喜欢泰戈尔。”
“说不上来,也许是少年的时候总想标榜自己与他人不同,故作老成地觉得他笔下的哲理振聋发聩。或者可能也仅仅是因为《泪与笑》是我来英国以后,读完的第一本书。”
他似乎是随口问起:“你几岁来的英国?”
“1926年,我十岁的时候。”
白起了然,颔首:“北伐。”
“对,”她说,“我父亲殉国,母亲自杀,养父母在孤儿院里把我领了回来。”
“抱歉。”他低声说。
提起往事并没有让悠然伤感。“没什么,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那……”他的语气突然有些斟酌,“你还记得中国是什么样的吗?”
中国?悠然有些恍惚,想起童年时打着赤脚在田埂里奔跑,回家后穿着蓝布格子衫的母亲早已熬好了糖水。她捧起青花碗一口气喝下去,冰凉沁心,母亲充满爱意的的注视却带着融融的温度。
“上海滩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小姐和阔太太们披着裘皮坐在人力黄包车上,街面上的小摊小贩大声吆喝,叫卖什么的都有。城外的田野一望无际,看不到边,风吹过的时候,此起彼伏,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浪。”
“你去过南京吗?”
悠然顿住了,诧异地看着他:“我从小在上海长大,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有些亲戚朋友在南京,但……”
1937年后,什么都没了。
白起一怔,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战争会有尽头的,只是平民无辜。”
“的确。”想起往事与故人,悠然也有些唏嘘,“您也是中国人吗?”
他摇头:“我希望我是。”
这话答得奇怪,悠然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在英国出生,但母亲是中国人,”白起说,“我只是有点好奇,养育她的那方水土是什么样的。”
他用的是过去时,悠然立刻明白了:“我很抱……”
“没什么,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起也不会伤感。”他摇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确全然没有介意的神情,澄然的眸底反而盛了浅浅的笑意。悠然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颔首笑了。
“我明白。”
一路边走边说,她租住的那幢小屋已近在眼前。
“说正事吧,”白起说,“H区的劳斯·米特兰奇博士看了你的简历,对你很感兴趣,已经决定把你招进他的研究小组。”
“牛津大学的劳斯·米特兰奇博士?”悠然吃惊,“他也在这里?”
“对。布莱切利火车站连接了牛津与剑桥,就是为了方便这些专家来往云集,”他说,“米特兰奇博士手中的研究项目是当前的重中之重,我们很期待日后与你合作。”
在农舍门口,他郑重地伸出了右手。
青年俊逸的面孔在阳光下几乎灼得发亮,悠然站定,也伸出了右手握住,朝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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