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天启城破(1/2)
## 一 序章·天启城破
1
万无殇身为人皇的最后一晚,做了个梦。
他梦见久已淹没岁月中的尘封记忆,那段笼罩在白雾苍茫的宫城之中的岁月,忽而又回到眼前。
梦里的他手脚缩短,身板瘦削,单薄如一张草纸,透着卑怯和粗粝。他站在宫门之下朝上仰望,重重宫阙构成的巨大阴影宛如泰山压顶,蜿蜒曲折的朱色长廊又如长长的锁链,将各处宫殿锁在一道,任谁也不得逃脱。
他弯下脊背一路小跑,在那座著名的无梁殿里,穿过没有一根柱子的狭长殿堂,路过一盏又一盏,点着豆大光芒的鹤型青铜灯,再踏上历代人皇踏过的嘎吱作响的鸣春道,来到人皇的寝室前。
进了那扇精雕细琢的门,于屏风之后的卧榻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万无殇惊诧于自己的记性,明明是多年以前的往事,然而在梦境中,他却依然能准确而清晰地还原老人皇的面貌:那是一个疲惫的老人,皱纹横生,皮肤松弛,老人斑霸道而不规则地生长着,几乎占据着他的额头及脸颊,他看人的时候不是平常的看,而是用力地瞪,仿佛通过瞪圆那双浑浊的眼睛,才能捡回些许属于人皇的威压。
那双眼睛瞪着他时,怀着嫉恨与恶毒。他指着万无殇阴阳怪气问旁边一个人:“就是他?这么个,闻香局贱婢生的崽子?”
“正是。”
老人皇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下颌:“你确定,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铁骑踏晋北,一夜白人头,说的是这小子?”
人皇的手指潮湿冰凉,阴冷如爬行动物顺着他的脸颊下移,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笑话,我才是星象预言的天下共主,我才是起兵踏平秋叶屠尽那帮鸟人的千古之帝,我杀这小崽子,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的手猛然用力,越收越紧,眼神闪耀着疯子那般单纯的喜悦:“杀了你,杀了你不就好了……”
万无殇徒劳地挣扎,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体弱病残的老人,可在掐死他这件事上却迸发出极大的力气。就在老人快把他掐死之前,一只手伸了过来,霎时间止住了潮水般汹涌而来窒息之感。
那只手年轻干净,匀称修长,轻轻搭在上一任人皇老迈干枯的手腕上,没有使什么劲,却于霎时间将他解救出来。
手的主人声音平静温和,他以叙述今晚天气一样稀松平常的口气道出致老人皇于死地的一句话:“掐死他也没用的。”
“为什么?”
“你不是天命之人。”
“我是你们头顶这片天的主人,我的话才是天命!”
手的主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老人皇却在这声嗤笑声中迅速颓败下去,他宛若被人抽干了浑身的精气和力量,愣愣地转头,拉着那个人的衣袖,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那人稍稍用力便推开了老人皇,老人皇颓然倒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无殇在梦中再一次经历多年前经历过的迷茫和狂喜,他知道那想也想不到的命运就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为这样巨大的荣耀颤栗的同时又感到恐惧。
可是有个声音在敦促他做点什么,除了恐惧和狂喜,他还该多做点什么,鬼使神差地,梦中的他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于是看清了站在老人皇身旁的预言者。
预言者身披薄如蝉翼的白纱袍,轻飘飘挪开一丈开外,他面目清俊,目光却冷漠无情,看他的眼神,不像看这个皇朝即将即位的继承人,反而像看一头注定要步入屠宰场的牲口。
万无殇胆战心寒地爬起来,他扑上去想抓住预言者,可那人渐渐化作一道虚影,任他如何费劲,都只能手穿过躯体,徒劳无功。
“出来,你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喊,一开始充满惶恐,继而是愤怒,然后是无助,他跌坐地上,失魂落魄地乞求着:“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回音于空荡荡的大殿内宛若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可是没人回答,诺大的无梁殿中暗影重重,万无殇仓惶四顾,哪有什么老人皇,哪有什么预言者,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2
无梁殿。
万无殇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殿中一盏孤灯,双鹤纽盖三足鼎青铜熏炉内燃了大量香料,白烟袅袅,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白纱帷帐被层层收起,一盅温水近身服侍的内侍袁春喜半跪着捧着一盅温水,递到他的跟前。万无殇按了按额角,梦中那种恓惶与无助似乎还萦绕不去。他接过温水饮了一口,却不见内侍一如既往将茶盅接回去,回头一看,袁春喜跪下泣不成声。
“吾皇,这怕是小的最后一次伺候您了……”
万无殇轻声问:“最后一次,又有什么好哭的?”
袁春来哽噎答:“小的哭的是,哭的是往后再也不能跟在您身旁……”
“撒谎,”万无殇推开他的脸,一针见血地道,“你是哭自己,你哭天启城要完了,皇城要易主了,你往日攒下来的金银还不知要便宜哪个呢。赶紧的,擦擦你那张脸,最后一天了,哭哭啼啼做给谁看?我还没死呢。”
他说完伸直脚,喝道:“来,给本皇穿靴。”
内侍忙拿袖子胡乱擦脸,爬过去,抖着手帮他穿上靴子。
万无殇笑:“阉货,有什么好哭的?整座皇城都要咱们陪葬,这是多大的殊荣,今日谁也逃不了,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高贵血脉,统统都要死,哈,跟我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我要他们以身殉国,他们还不是只能以身殉国?”
袁春来手一松,靴子噗通一声掉下。他吓得四肢匍匐,连连磕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吾皇!吾皇,救命啊,救救我们母子,吾皇……”
一声妇人的凄厉尖叫声突兀响起,撕裂无梁殿浓稠的黑暗。
万无殇,看向一旁的内侍,厉声问:“息夫人?这时候她怎么能闯到无梁殿来?”
袁春来心里一颤,忙跪下叩头道:“息夫人一直掌管后宫,侍卫们想拦怕也是拦不住,况且,况且同来的还有皇子崇。”
万无殇呆了呆,神经质地飞快冲到殿门处,隔着那厚重的木门,他忽而犹豫着,直到门外息夫人的哭喊声又一次响起,他才咬紧牙关,用力将门猛然推开。
外头的乱象霎时间劈头盖脸涌了进来,宫城内外妇孺老少无助的悲鸣、他最后仅剩的铁骑军远远传来的拼斗声、各个偏殿传来的火光刀影、原本赏雪品茗的亭台楼阁上挂着的断肢残骸……诺大一个宫廷霎时间成为人间地狱,到处是哭嚎惨叫,到处是血污满地。
明明是万无殇亲自下旨杀光烧光,三千皇族尽数殉国,可当他真正地身临其境时,却发觉自己这一刻的本能反应,竟然是拔腿想逃。
万无殇愣神之间,息夫人已拖着皇子崇跌跌撞撞扑到他跟前。
万无殇下意识伸手接住她,息夫人美丽娇柔,一见到他,哭声顿时由凄厉转成凄婉,她用自己往日备受赞誉的声音抽泣着道:“吾皇!宫里到处乱糟糟的,可把我跟崇儿吓坏了。”
她巧妙地将皇子崇的脸露出来:“您瞧瞧崇儿,可怜见的,脸都吓白了,莫怕啊,你父皇在呢,有他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
皇子崇只有六岁,还没学会在血与火面前掩饰情绪,精致苍白的小脸上,一双黑眼睛因惊骇而睁得格外大。
万无殇看得心软,他蹲下来,对着这个平日里最宠爱的孩子,忽而不知说什么为好,只得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怕吗?”他问。
皇子崇木木地点了点头。
“过来。”
万无殇张开双臂,孩子迟疑地靠近他,等真个贴上他的身体,顿时紧紧环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来。
“父皇,好多血,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
“莫怕。”
息夫人在一旁擦着眼泪道:“瞧着孩子吓的,现在看到您才敢哭出声来。也是,他向来跟您最亲,您还记得吗,他出生时星象师就说过,天启城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您当时多高兴啊,亲口说他是天降麟儿……”
“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万无殇喃喃地重复着,忽而轻轻一笑,问怀里的孩子,“崇儿,这些话你信吗?”
皇子崇犹挂着泪,茫然看他。
“不要信。”万无殇笑着帮他拭泪,“父皇啊,就是把这种鬼话信以为真,才落到今天这一步。”
息夫人察觉不妙,强笑也掩不住惊惧:“吾皇,您怎么这么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信了?呵,”万无殇讥讽一笑,“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这些话都是我命星象师编出来哄你们大家玩的。”
“可,可是自古以来君无戏言。您说过崇儿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他一定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吾皇!”息夫人紧紧攥住他的臂,目光炙热如火,“无殇,我们把他送走,趁着羽人还没打进来,我们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国的万氏子孙够多了,少他一个也不会怎样的,无殇,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求过您一件事,今天我求您了,我求求您,就当是为了万氏皇族,皇族总得留个血脉……”
“留血脉?留下之后呢?当羽人的傀儡,沦落成任人践踏的贱民?不,他是我儿子,他身上流着天启万氏的血。”万无殇用力掰开她的手,冷声道,“这血,倘若居庙堂之上自然尊贵无比,可现在社稷倾毁,江山不复,他的血,就会变成他的罪。”
“我不管什么罪不罪!”息夫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我只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我只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万无殇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中痛苦不堪,然而最终却归于决然,他将孩子推开,喝道:“妇人之见,死有何难,从来,难的是生!”
说罢,万无殇微微点头,无梁殿的侍卫会意,抽出刀刃,静默地围上前。
息夫人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护住儿子,厉声骂:“我看你们谁敢!”
侍卫们一时皆踌躇不前。
息夫人怨毒地瞪着万无殇,狠啐一口,大骂道:“万无殇,你这个昏君,你这个王八蛋,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现在连做个父亲你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分明是你自己无能才断送这大好江山,倒要拿我崇儿来陪葬……”
万无殇凄厉地笑了起来,大声赞道:“骂得好,骂得好!可你骂了又怎样?天命已定,天命已定啊。”
他蓦地拔出身边侍卫剑来,朝皇子崇刺了过去,息夫人护子心切,情急之下义无反顾地以身相挡,然而宝剑刺穿她的同时,万无殇竟自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崇表情呆滞,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扎入胸口,才低头看了看胸前,又抬头看向万无殇,张开嘴,疑惑地问:“父皇,爹爹?”
万无殇双目通红,脸色狰狞,他用力将匕首拔起,血飞溅出来,不可避免被溅到脸上。
皇子崇倒地而亡,息夫人痛苦地哀嚎出声,呕出一大口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自己儿子身边。
孩子很快便咽了气,他临死前还睁大双眼。
万无殇僵硬地伫立许久,才像回过神一样蹒跚着过去抱起皇子崇的尸首,他浑身颤栗,抖着手摸上这张与自己相似的稚嫩小脸,他还记得这孩子出世时自己有多高兴,当时明明中州动荡,风雨飘摇,可他依然命星象师伪造卦辞,命举办巨大的盛典,亲自给他起名“崇”,无数寄望,几度揣想,倒仿佛寻常百姓初来乍到为人父母,愚蠢地期望这孩子得到全天下的福气。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养到六岁,国破家亡,怎么样也舍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吃苦,更无法忍他千恩万宠集一身的小皇子要在羽人手中苦熬。思来想去,竟是跟着整个皇朝一起毁灭才是最好的归宿。
万无殇的手最终盖在孩子的眼上,无声地恸哭起来。
风声鹤唳,呜咽潇潇,恍惚之中,有人顺着风飘摇的弧度,起伏不定地吟唱着:
天启乱秋叶,
烽火连九州,
铁骑踏晋北,
一夜白人头。
万无殇愣愣放下皇子崇的尸体站了起来。
那声音如风一般穿堂而过,无可捉摸,几疑如幻听,就如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无梁殿那个晚上,风犹如鬼魅出没不定,冷不防吹得人从内到外,全是寒意。
铁甲铿锵,脚步匆忙。万无殇回头,几名铁甲卫的禁军奔进来,个个浑身血迹斑斑,为首一人上前禀道:“吾皇,尊您的旨意,皇城十二主殿二十四宫七十六偏殿各主子侍从,王公贵族等已尽数殉国。”
万无殇浑浑噩噩地点头,声音飘忽:“都送走了?”
“是。”那人低头道,“除皇后及几位成年皇子处遇到阻碍,折损好些人手外,其余各处有品级者赐鸠酒,无品级者赐白绫,抗旨不尊者,不得已由铁甲卫亲自动手。”
“好,做得好,你们,你们几个,”万无殇看着地上的皇子尸体,定了定神,疲倦道,“趁着城未破,尽早散了吧。”
几名铁甲卫顿时齐齐跪下:“吾皇,我等誓与天启共存亡。”
万无殇不以为意,他无所谓地挥挥手,转身步履漂浮地朝无梁殿深处走去。
一阵脚步声跟了上来,袁春来小心地问:“吾皇,您去哪?”
“去早该去的地方,”万无殇头也不回答,“你怕我又不想死?放心,还有最后一个人,他不死,我怎么死的安心?”
3
无梁殿,清晨,没有日光,却突然起了大雾。
这雾来得没有缘由,不出片刻便将碧甕琉璃瓦、雕栏白玉阶都笼罩得影影绰绰。
“我头一回来无梁殿,也遇上这样的大雾。”
大内侍袁春喜垂着头没有回话。
十几年的内侍生涯令他明白,人皇突如其来的倾诉并非意味着亲近或信赖,聪明的内侍不仅不能回应,还不能做出倾听的姿态,最好憋着气假装自己不存在。
万无殇果然不需他回应,继续自言自语:
“那天的雾浓到对面来人都瞧不清。我走在浓雾里,引路的内侍提着一盏灯也照不见多远,我很怕摔跤,那内侍不仅不照拂,还出言讥讽,说什么无梁殿是真龙天子的坐卧之处,吞云吐雾再寻常不过,你是有福气才见着这一幕,不感恩肺腑反倒畏惧恐慌,成何体统。他讥讽我的时候,无梁殿的侍从一个个都冷眼旁观,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瞧不起这个寻常宫婢所生的皇子。”
“等我终于如愿见着先皇和国师,你猜怎么着,先皇那个老东西一见面就想动手掐死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嫉妒,因为国师告诉他,我才是天选之人。他一看到我就嫉妒得发疯,嫉妒得恨不能亲手弄死我。”
“是国师救了我的命。国师后来还亲自做我的老师传业解惑,在他之前,没人那么用心地教我,没人告诉我,我这么不起眼的皇子,居然是整个人族的希望。等老东西一咽气,国师还力排众议拥护我当人皇。他说谁都不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只有我是,只有我。”
袁春来打了个寒颤,忽然间他一点也不想听下去,可他不敢这么说,只得临阵改了词问:“后来呢?”
“后来啊,”万无殇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后来自然是登上皇位,迎娶人族世家贵女为皇后,杀尽奸臣逆贼。国师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开始,我只想惩罚那些鄙夷过我的人,我将他们一个个砍断四肢,剪掉舌头,我本来已经很满足了,可国师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就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杀谁便杀谁,于是慢慢地,我越来越变本加厉,忤逆我的人要杀,暗地里反对我的人要杀,写诗讽刺我的读书人要杀,逆贼要杀、异族要杀,连街头唱童谣笑我的小孩也要杀。我下令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流出来的血,都能绕天启城流三圈。”
“国,国师呢?”
袁春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问这个杀头的问题。他话音未落,已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
万无殇突然站定。
袁春来赫然发现他们已来到无梁殿后园子深处一处院落,院门紧锁着,只在门板上留有一个开合门洞,万无殇古怪地笑道:“国师,这不好好在里头呆着么?”
他猛地一下揭开门洞上的木板,里头顿时响起一阵铁链的哗啦声,万无殇哈哈低笑,边笑边招手叫袁春来:“来,看看,这就是曾经名震东陆的星象大师,据说跟宁州羽人神木园里那个装神弄鬼的星辰使相比也毫不逊色。可那又怎样呢?我想让他像条狗一样活着,他就只能这么活!”
袁春来惊惧又好奇,忍不住凑近门洞看,只见里头四角皆有锁链,当中缩着一个满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衣衫褴褛爬在地上努力想往门上爬,却因手脚皆被废,不得不颓然扑倒。
那人抬起头,一张污秽的脸上,眼框处只剩下两个黑窟窿,许是听见万无殇的声音,他张嘴想说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自有嗬嗬作响。
袁春来吓得后退一步,他怎么也想不到,赫赫威名,一意孤行让万无殇登基的国师,竟然被幽禁在此,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哈,这说得是我吗?这说的怎会是我?怕是连这预言也是你瞎说编造的吧,老王八蛋,你骗我!全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万无殇神经质地笑,“原本我混到成年也能出宫娶妻生子,平安自保总能做到。可你非要推我上皇位,非要说我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说我是东陆尊贵无比的人皇。可你从没告诉过我,我的下场是这样,我的下场,竟然是国破家亡,死前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老东西,你早料到有这一天?!”
那人闻言很高兴,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
万无殇手脚发抖,取出贴身挂的钥匙开了好久才打开门上特殊锻造的锁。他伸脚一下踹开门,冲进去揪起国师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算计我,可你也救不了你自己。你还不是跟狗似的在这爬了十几年?放心,整个天启城都陪葬了,怎能少得了你我?国师大人,跟我一道,共赴国难吧!”
他掏出一颗药丸亲自塞入那人口中,国师并没多大抗拒,他吞下药丸,瘦得变形的脸上笑意却在加深。少顷毒药发作,他在地上滚动抽搐,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呕出一口黑血,犹如一只死狗一样倒地一动不动。
万无殇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他看向已经看傻了的袁春来,哑声问:“死了?”
袁春来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点了点头。
“可算是死了。”万无殇站立了一会,疲惫地道“你在这守着,我回寝宫躺一会。”
袁春来流泪回:“老奴,伺候吾皇就寝。”
“过一会,过一会你再来。”万无殇语无伦次,“到那时候,若是见到我冕服乱了,冠歪了,记得帮我扶正。我,我的手要交叠胸前……”
袁春来忽而明白过来,万无殇这是想一个人静静去死了。他对这个喜怒不定的人皇一直畏惧多过敬重,然而到了这一刻,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最后一次哽噎着恭敬道:“是。谨遵圣命。”
万无殇又拿脚发狠地踹了地上的国师几下,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在这样的笑声中,他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走回无梁殿。
袁春来用袖子拭去眼泪,看着国师尸体心生敬畏和怜悯,他不像万无殇那样疯狂,而是从小便听这位星象大师的故事长大。他弯下腰,不顾国师身上污秽不堪,将之手脚摆正,努力令其遗容稍有尊严。
就在摆动这一下,国师身下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痕迹。袁春来心里一动,忙用力将其躯体挪开。
呈现眼前的是一个复杂又费解的图案,似如星图,又或许只是瞎眼国师随手乱画的线条,然而在这些杂乱的线条一旁,袁春来却辨认出几个中州古文字。
他忙凑近仔细辨认,一看之下,顿时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爬遍全身。
那行字写的是:三千人祭,地沦维陷,中州涅槃,国运终还。
袁春来惊跳起来,看着地上这行字,忽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什么巨大又可怖的东西。
他喘着气,猛然抓起地上的石头慌里慌张开始斫掉这行字。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或许在这一刻想起无数今日赴死之人的脸,想起皇子崇稚嫩而天真的小脸,想起不可一世的万无殇最后步履蹒跚远去的背影,想起皇城内凄厉哀绝的惨叫和哭嚎……袁春来发疯了般想毁去这一行字,仿佛只要将之毁干净了,世道便能匡正,共赴国难的三千天启皇族便能继续他们牺牲成就的慷慨悲壮。
天际忽有一道阳光穿透云层,久候不至的艳阳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有谁凄厉地尖叫了一声:“羽人入城了!”
袁春来手持石头茫然抬头,只见白云蓝天之间,远远地黑压压一片迅速飞来,正是骁勇善战、攻下人族皇都的羽人大军。
袁春来身子一软瘫坐到地上,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天启城真的破了。
千百年来屹立中州的人族皇朝真的灭亡。
4
天启城外,羽族大军驻地。
有风。晨风吹拂过上万顶白如春雪的行军帐,由远及近,一眼望不到头,令人想起北方擎粱山上初雪在风中一层层荡漾开去的涟漪。
但这是中州,在北方澜洲依然冰天雪地的季节,只不过隔一道晋北走廊,东陆中州这边却已春暖花开。
经无端捧着好几卷羊皮纸卷成的书简,在鳞次栉比的行军帐间穿行而过。
他走得太匆忙,以至于没留意脚下的石块,砰的一下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羊皮卷散了一地。
周围的军士都不给他面子,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有人甚至喊:“经小大人,这儿离皇帐还远着呢,你要行礼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经无端是宁州经氏族长嫡长子,正儿八经世家子弟,虽无军职在身,但称一句“大人”并不为过。只是他年纪尚小,身量不足,长得又不同于羽人男性轮廓精致,眉眼细长,天生一张娃娃脸,一双激凌凌黑幽幽的大眼睛看人常不自觉眯起。他整日里不跟军中的贵族将领们呆着,反倒喜欢混到下等军士们里,缠着人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问到对方词穷不罢休。久而久之,大伙便给他起了“经小大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谓。
经无端听见人笑他也不恼,咕噜一下爬起来,又要扶正头上过大的冠冕,又要弯腰捡散落一地的羊皮卷,手忙脚乱,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围观的军士们见状也不上来帮忙,一个个瞧热闹似的笑得更乐,更有人捣乱故意道:“经小大人,你那帽子又歪了,哎哎,左边,左边的卷子快掉了,留神啊,左边!”
经无端信以为真,扭腰看左,他这一扭,反倒把右边腋下的羊皮卷弄掉,众人笑成一团,经无端气道:“再笑,回头一个个写家书都别找我。”
他的威胁没人当回事,军士们反而笑得更大声。
忽然间,所有的笑声皆戛然而止,周遭一片沉寂。经无端追着一个骨碌碌跑的卷纸,正要弯腰捡到,赫然发现眼前停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精美靴子,靴子两侧雕刻着盛开的白荆花。
整个羽族都知道,白荆花乃澜洲帝羽雪氏的族徽。
经无端悚然一惊,不敢抬头,忙后退几步行礼道:“见过陛下。”
他这一慌,手卷又掉到地上。
羽皇雪霄弋弯下腰,亲自将那羊皮纸手卷捡起,展开细看。经无端大气不敢出,又怕又羞愧,那只是他随手练习的草纸,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到羽皇面前丢人呢。
“这是?”
雪霄弋指着上面的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问。
经无端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回道:“是人族的文字,我,那什么,觉得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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