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2）

某个仲夏的夜晚，父亲回来得比平时要迟。我们已经吃过饭，奶奶在看她最喜欢的娱乐节目，我和哥哥则把洗好的碗碟码进橱柜。

他进来的时候声音很轻，瘦高的身体倚在厨房门边。平时他总是用严肃的态度要求我和哥哥站有站相，并以身作则。但今天看得出他很累，仿佛能回到家来已经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他的脸色不佳，花白的头发遮盖着浓眉，细小的眼睛里放出犀利的光盯着我们。我们被他看得忘记了手里的活儿，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客厅里传来奶奶随着节目进入搞笑环节发出的笑声。父亲移动到餐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拿水杯时我们注意到了他夹克袖口处染上的红色，我俩都认为那是血迹。他是受了伤吗？为什么不去医院？又或者那不是他的血？

快速地喝完水，父亲道：

“我要走了。”

我们大张着嘴，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对我们的迟钝感到厌烦，这两个麻木的蠢孩子让他失望了。在说完那句没头没尾的告别后，他把使用过的杯子用水冲洗干净放进了橱柜里，接着摸了摸我们的脑袋，我实在不记得他先摸了谁，这个问题我时常和哥哥争执，直到彼此都认为不必再为这件事情伤感情才作罢。

总之他干脆地转身，消失于那幢我们共同生活了七个年头的房子。他没带走任何行李，经过客厅时连笑得前仰后合的奶奶也不看一眼，鬼魅般地滑入了夜色，好像从未回来过。

一个小时后奶奶到厨房来照常打开碗橱，看了水槽和垃圾桶。

检查完毕，她满意地点点头，又瞅着外头因为父亲老是忘记修理坏掉的地灯而乌漆嘛黑的夜。

这似乎是个不怎么愉快的开头。对我来说人生中七岁开始失去父亲这件事，再怎么回忆细节试图琢磨出其中玄机也没多少意义。哥哥和我要面对更加令人难受的事实，必须让奶奶成为我们的监护人。

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可我们彼此无法喜欢上对方。父亲当年抱着襁褓中的我和脸上挂着鼻涕的哥哥找上她时，她惊讶于他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弄出了两个小崽子。从此我们成了她原本无忧的老年生活里无法回避的负担。

眼前的这幅名作，本.多尔的作品，乌云密布的老妇脸上沟壑纵横，据说画作的灵感就源于多尔的外祖母，一个被囚禁的老犯妇，有研究者曾经把女人脸上的皱纹解离出来，正是当时她正在服刑的秃岩山监狱的轮廓。

透过画框里癫狂的嘴脸，我看到了那个身影，身材笔挺，今天穿着看起来像个学生，而有时候他也西装革履，尽管为数不多的几套看起来很廉价。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神，这副模样总是能映在我学校教学楼的玻璃窗，逛街商店的橱窗或是经过的车身上。我没有见过他拿掉墨镜的样子，所以非常好奇黑色镜片下到底会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中古文学鉴赏课上我走神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接受福宽教授的好意去她家吃个便饭，顺便讨论下个礼拜演讲的事。我的心里有个挥之不去的影子，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此刻他应该如往常一样等在教学楼附近的某个角落，直至见到我的身影。

福宽惠子愈发担忧，但她谨小慎微，从不允许自己过多打探学生隐私。

“如果你不方便也没关系，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演讲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还从来没有拜访过老师的家。”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她顿时松了口气，和蔼地笑了：“不要紧，家里只有我和阿吉。”

阿吉是只黄白相间的猫。此刻它正趴在我的膝盖上打呼。

福宽端出水果：“阿吉很喜欢小源呢。”

我抚摸着阿吉毛茸茸的脑袋，它的确非常享受的样子。

饭后福宽又准备了她自制的冰激凌，我不喜欢甜食，可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善意。

“我看了你的演讲稿，关于区域语言和通行语的融合。”

没错，她要说的就是这个，和我预料的一样，

“有些老生常谈了。”

这种题目最容易过审，几乎不用多余地担心，讲些公认的观点也最为保险。我不想惹麻烦，只希望顺利毕业得到我的学位。

“学年大会上我听过你的发言，印象很深。你谈了‘母性本能’过时的观点和‘子宫确认制度’带来的歧视。当时你很激动，把在场的人都感染了，包括我。”

我认为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我今次下定决心保留的讲题肯定不保，只能抿嘴一笑。

“那是次非常棒的演讲啊。”

“教授，那不是演讲。”我尽量不去直视这个女人，怕伤害到她的小心翼翼：“那只是种不成熟也没什么系统的讨论，而且就算是现在要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我对桌面下的东西没什么深入了解，当时也是大家谈到，气氛使然罢了。”

福宽没有咄咄逼人，如果我想要现在改主意换演讲题目，以教授的能力替我说句话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我并不想让评委会对我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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