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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塌”一声被狗含在喉咙里的咕噜声盖过,
苏三省依然听的很清楚,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地不得不翻出更远更深的记忆。
右臂骨折无法动弹,至少两根肋骨断裂,不妙的是断骨扎破了内脏,喘上一口气像拉响了破烂的风箱,呕出已然是鲜血,似乎已经习惯了体腔内一阵紧一阵的疼痛。
命已经没有救的必要了,
但是,他活着!
哪怕是一秒一瞬一刹那,活着他依然还是苏三省!
他们居然用一条狗来解决一个手上沾染命比掌纹还要稠的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看不起人啊!
狼犬滚热的鼻息喷到他脸上,前爪粗壮有力,扑的胸腔塌了一块。毛茸茸的嘴巴抵着下巴颏含住了他的咽喉,喉结上那湿答答的,是舌头.
犬齿坚硬,潮湿还带点微微的凉,贴着颈动脉,却定住了!
在狗扑过来的瞬间,苏三省重重把自己摔在地上,左臂勒住右腿膝盖,牢牢夹住了一根尖尖的断木条。狼犬的扑势带来的力量帮深深地插进它腹部的这根木条开了一道锋利的刃,湿软内脏落了下来,血热乎乎沿着绞动的手往下淌。
狼犬痛极吠叫,前后足乱刨,血腥气漫开。
痛已经不再增多了,无需再多,腹部木木的没了感觉,被那畜生的临死挣扎挠穿了吧。
一条死狗压在身上,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死的不体面,没有推开沉甸甸的死狗,或许是没了气力,或许还留恋那么点温热。
“噗塌”一声,微弱又清晰,是风吹打着遮盖货物的破烂毡布,更像是记忆深处那一声,一声声干枯的玉米叶拍打在奔跑的肩上。
大人甩不掉的小尾巴,设网抓捕都没有他的事,他唯一能干又快活的事就是瘦小的身体比鹌鹑更灵巧地在玉米地里奔跑,把那些胆小又飞不高的小家伙赶到安置的丝网那里去。
捕捉鹌鹑大概是小时候的直接联想词,不由得浮现出了眼睛亮亮、撅着嘴揪头发上草梗的自己,本来扯不动的嘴角神奇地透出笑意。
带着凛凛白气的月亮升上中天,早已熟谙此事的老人吹响了口中的鸟媒子,在一声声拟着雌性羞怯的呼唤声,好斗的雄鹌鹑从草叶处,树丛下,田埂边探出头来,出溜着脑袋,大胆无畏地奔向声音来源,义无反顾投入罗网。
选那体壮毛健腿粗天赋异禀者,处于精室晴窗,好好养饲把洗,在股掌之间调弄好久才能上得斗场。鹌鹑斗得十里八村小有名气,主人也能挺胸背手,收受众人一顿结结实实的恭维。
驯养斗鹌鹑总是有很多的口诀,有关品相的、有关驯养的,村里老人最常用的话就是“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也就是说,鹌鹑被咬败后,留着也没有意思了,因为它再也不能和别的鹌鹑斗了。斗志全失的下场就是给他们这些跟前伺后的小家伙嘴上添上一层油光。那油光和焦熟的香味是便是唯一能开启笼着一片白光、夜晚田野的记忆之钥。
谁料得到那个鹑衣百结、还把嘴唇舔了一遍又一遍的孩子竟成了村里唯一飞出的金凤凰,读书读到了省城,成了穿洋布、吃官粮的城里人。别说爷娘了,一个字不识的姐姐也敢挺直了腰杆从村塾门口一天多晃那么几遍。
偏远村子里飞出不是文华张彩的凤凰,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还是一只不起眼,出溜着脑袋、灰不溜秋的鹌鹑。城里处处都要钱,一粒米一根线都要一个角子一个角子地掏出去,虽然学费是免的,每次交食宿费,都要拖上那么几天,耷拉着丧气的小脸子才能交上。让村里人指点了很多次的洋褂子瘦腿子,都是周末才脱下,赤膊扎一条家织粗布大裤衩,自己洗自己浆,送洗一次五角,五角买浆粉划算多了,可以用很久。哪怕是冬天,裹着小袄也是大裤衩下露着冻的通红的脚脖子,时不时吸溜一下鼻子。天愈冷,送洗费高到了八角,反正要去学校锅炉房烤衣服,少年筋骨强,为了穿着浆得挺括的体面衣服,冻一冻没事的。
炉膛里的火烧的旺旺的,温热很快回到手脚上,筋骨也软和下来,没有什么能扛住温度,除非锅炉燃尽了所有的煤,少年的胃袋里不再填进粮食。时局日趋紧张,饭食里的小石子、耗子屎已经成了常态,每人限量一碗的粥也幸亏老黄头勺子那么深捞一下,多带上几颗煮开花的粮食,这份“幸亏”还是他每隔两周给老黄头写家书换来的特殊待遇。鸟为食亡,鼠为嘴奔,总归要为糊口讨点法子。他仗着一手规规整整的字,渐渐地,食宿费可以当天交得,交完还能去聚春楼买两个合菜包子,有时真的在里边吃到整块的肉呢。
比起浆洗衣服那种苦差事,似乎写字更文雅一些,写再多的家书听再多的絮叨,所得了了,连塞牙缝都不够。得亏他误打误撞地捡了个差事,为一个教员笃信佛教的老母跑腿送一副还愿的手抄经,供奉在香火最旺的佛前。从小到大不止一次跪在佛前杏黄的蒲团上,这次,他叩拜的尤其认真,把教员刚给的两个角子也投进了功德箱。庙里的和尚见他一个干净透着聪明的小儿郎心生欢喜,就问他愿不愿意抄经,看到他的字更是欢喜到不行,当时就商议定了,他来庙里抄经,一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两百多字就五角了,《金刚经》好几千字就更不用说了,纵使少年心性,为了粮食也坐得下来,当然抄的工工整整,漂漂亮亮。
有时佛的生日啊盂兰盆节,还愿的人多了,和尚嘱他晚上留下,毕竟节日庙里的粥要比学校里的稠厚很多,用的还是白米,一粒粒的咬在嘴里醇香。当和尚晚课的磬声响起,他的手边已经堆了几张扎实漂亮的心经了,练熟了手,就要抄《金刚经》、《往生经》了,不过还是《心经》和《大悲咒》更好,字数少,更何况都记在脑海里,一路默写下来,字符串起来,好似绣像上的神仙飘带,轻柔带着淡淡的莹光,从颈肩的皮肤处滑过,满室萦绕,璨璨生辉,妙不可言。
毛都没有长齐的他,在如豆的油灯下甩了甩手,自己噗嗤一乐,想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一定搂在怀里拥着,讲他年少时一个壮举:一张心经换得一整年的食宿费!这种机会可不是常有的,想的出这种办法的人也是不常见的。
显贵人家的老妇人,为体弱的孙子求福添寿,办了隆重的的法事一连在庙里住了几天,他也被和尚当作一个玲珑乖巧的小玩意,被拎去说些逗趣稚气的话哄老太太开心。那通身的做派和雍容的气度,哪怕再慈祥可亲,他也不敢讲出他内心的敬和爱来,那就写出来吧!他也真的从话语间查阅了老太太的心思表,还自掏腰包买了庙里根本不会提供,坊市间最贵的纸和墨。
在老太太急着回去看孙子的前一晚终于赶出来了,二百六十字的心经抄了三个晚上,抄的比什么经都费心耗神,反而彻夜跪在佛前诵持千遍要轻松的多,煤油灯熏得一直汪着两眼泪,黑眼圈和黑鼻孔洗得掉,眼尾永久的定下了两撇湿漉漉的红,迎风便要憋不住两泡热泪来。
这份花费了相当的心思,凡是见到的人都要赞一声“巧”,方方正正一张巴掌大的泥金纸,金墨抄就端端正正的小楷,隐去了笔锋和稚嫩,带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稳重和细致,洒脱有致。要说巧思还是这张这场八角形的纹饰,用及其微小的蝇足小楷,字字首尾相连,绵延不断,连成一个首尾不断头的卍字,每个小字清晰可辨:唐山海。
这个名字的主人他没有见过,想必也不会相见,在星寒露冷的佛前持诵那夜,他也勾勒过这个名字的形象:一头整整齐齐、油光可鉴的黑发,一个不用努力也挺得笔直的背影,他的相貌他的声音甚至他的衣纹却那么模糊,直到他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名字。
和尚受托转交他一封短信和一叠银洋:
越石居士大明尊鉴
谨启者:
多谢前日惠赐心经一幅,佳作良品,本人无以为报,以资相赠权表感谢,兄湖海之士,他日相见定不负豪名。特此敬达
敬请 大安
谨启:唐山海
格式工整,用词考究,字迹规整,黑墨写就很实很黑,乍看似一个板着脸拿着手板的私塾先生。细看那个署名,却学起了西洋花体,矜贵地翻扭着,最后一笔收地蜷曲着像见了主人的狗尾巴。
要不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恐怕苏三省就要回一封信,讲讲他最拿手的字:正楷想要写的好,心必须定下来,人要坐的住,手稳,心定,人静。稳如澜止,定如渊渟,静如岳峙。可惜的很,这个精墨妙笔之法还是独自在时间里沤成了一滩烂泥。
这个名字出现在一本书上,一本混在图书室诸多特训教材的私人藏书。苏三省已经作为第四批学员进了一个对外连名称都遮遮掩掩的培训班,内部讲义每掀开一页就透出隐在黑暗中的手铐、枪口和血渍。日军的铁蹄已经碾碎窗明几净的书桌和安贫乐道的家园,一记洪钟惊醒了少年梦。失学、流亡、失业,家族屠戮,此情此景容不下一个苟且偷生的角落了,只要能灭日本人,杀敌救国,做一把饮血的刀又何妨?
那本书带着各种批注、波浪线,画满了圈圈点点和奇怪的符号,还隐藏着一堆高傲翻扭的西洋字母,还好苏三省中断的学业时已修过英文,连蒙带猜居然能明白。这个唐山海不知道是不是那一个,字迹不那么工整,任意随性好似一只打滚蹭痒的狗,写在正文的边角上,汪的一声能叫人茅塞顿开,可以算是一个有用的师傅了。
这个唐山海如果是那个唐山海的话,对他的勾勒可以更清楚了,书本保存的很好,没有折页,只有书页的微卷,看来主人的手不小,喜欢把竖装书卷在手里读,那个背影颇有些苦吟的文人意味了。封底还抄了当时很是流行的诗: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可惜戛然而止,没有抄完,似乎终于能呼应这个朋友了,苏三省提笔细小地缀上去,“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粼光不灭,夜夜照燕台。”看到自己工整的字迹提着一口气,小心的蹲在“狗”的身边,心突的一热,刚刚捉住自己尾巴的小狗也是这样的快活吧。
没想过改变,而一切都在不经意间颠覆了。衷心拥戴的教官,实际上把他视作一个顺手的演练道具,每逢汇报日或者长官莅临,白皮肉上总要多添几处轻轻重重、淤紫烂青的伤痕;为数不多、不嫌弃他拍教导主任马屁的同学,实际上是搬弄是非、乱嚼舌根的暗源;连那曾带给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后仪式般幸福感的包子,聚春楼的包子,也不过是楼上雅间里摆谱铺张的整桌剩菜,店家见不得浪费就用极低的价格把合菜包子卖给那些上不了二楼、还馋那一口肉的穷酸客们。
完成任务的奖赏,比抄抄写写的角子来的丰厚多了,更何况在这个乱世,能端稳枪的手,要比铺开纸,提起笔的手显得尤为重要。这些在暗夜心头滋生的毒草,让他再也铺不开纸,提不起笔,跪不得庙里的泥胎木雕,更别提抄写经书了。
夜晚,跟踪,枪声-倒下了一个穿长衫的身影,复命后很久才读到了这个人写的文章,后悔了吗?不!不在乎是敌是我,是共是匪!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这一点,他在那晚就明白了,出任务回来碰头,原来的同学现在的上级威胁他让出功劳,证据是他偷偷摸摸藏起来的那些无聊的传单和书籍,依据是系统内的相互调查规则。他捻了捻手指,枪膛尚带余温,还好消声器都没有摘下,噗噗两声他杀掉了策反他的间谍,证据就是那些书籍和传单,依据确是那个培训班里“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的铁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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