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时间、遗忘以及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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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醒过来,他看见自己又再次回到医院那条白漆剥落的走廊。
倾盆大雨还在持续下着。
一切都变得恍若隔世。
故乡红层盆地缠绵悱恻的雨季,阴冷而潮湿。雨水极度充足,整日整夜,似乎永无休止一样,使得城镇本来已经粘稠的空气更加污浊不堪。
医院走廊的窗户口,映透出露着微弱亮光的暗红色天空。有哗哗哗的流水声传来。这水声包裹着狭窄的走廊,涌向通道的尽头已经遥不可及,雨水不断剧烈地敲打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逐渐确认清楚目前所处的位置,穿越过走廊的拐角处,伸出手臂去抚摸着流淌雨水光影的白色墙壁,手指间残留潮湿的粉尘颗粒。空气中有消毒水的气味。
日光曚昽,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明确。他知道自己势必会看到那个床位。
男子正在从床上慢慢坐起身子来,只见他在医院的病房里,穿上一件烟灰色的毛衣。先把两个袖子展开,然后再把头套进去。这只是一个寻常男子穿衣的习惯。
这件毛衣,是夏灏然在香港商场里买下的进口商品,价格非常昂贵,也是迄今为止男子穿过的最好的衣服。
【你已经老了,该穿一件柔软舒适的羊绒衫。】他对男子说。
男子之前穿一种廉价的毛衣,混纺织物,表面暗色无华,做工极其劣质粗糙。穿脱时还会发出细微声响。
但不知道是为什么?男子在岁数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整个人就开始发福起来,但只是身体上的虚胖而已。这几乎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生理现象。他变得越来越邋遢,只会在外套口袋里放入一柄塑料梳子。
男子很喜欢照镜子,把梳子拿出来,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他借着窗外的暗光梳头,一遍一遍地把他稀疏的头发梳顺梳透。
生活的艰辛让人发不出声音,男子总是沉默不语。他抽烟过度,并且毫无节制可言,因此他患上了一种肺部疾病。只见他日渐消瘦,精神萎靡不振,总是经常性地剧烈咳嗽。等到症状被发现的时候,但为时已晚。他的疾病已经变得不可控制和难以治愈。
那些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变白。由于夏灏然离开他的那段时间过于漫长,等到他此番再次返回家乡,便感觉到格外突兀。
他看见男子在寂寞微光中,逐渐苍老的身影。有隐约的叹息声。
男子慢慢沉没于黑暗里。
从医学角度上来说,万念俱灰的沮丧和孤立无援感的产生,有时候是因为一个人脑部复合胺含量比正常标准要少,这也是抑郁症的来源。
是的,当一个人脑部缺乏某种化学含量,他就需要每天清晨醒来给自己倒入一杯清水,吞下药丸,以便让它合成元素。
同时他的身体也会有回应,血清度增加,肾上腺素降低,快乐和平静感由此而生。可笑的是,原来幸福感可以用药丸制造。这亦是人可以控制的范围与界限之内。
但一个人倘若天生在体内缺乏某种元素,似乎更倾向于一种原罪。这导致了他的不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人,无法与社会建立长期的情感联系。男子因为疾病日夜苦受煎熬。
电梯抵达,推开手术室大门,他直挺挺地仰躺在手术车上,手里抱着手术时要用的输液袋。头戴着白色帽子,包裹住稀疏头发。病服上衣反穿在身上,肥大裤子系不住腰带,只能围在腰际。
手术前经过几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现在他的身体像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那仿佛身体里插入一根滚烫的钢丝。
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而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男子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长形白色顶灯,快速掠过眼帘,白光刷刷刷地发出声响。这一条路途到底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即将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所操纵。
它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阿谀奉承,以及金钱名利,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的真实感。
他的内心开始沉静下来了,如同纷飞大雪后的原野,逐渐地寂寥无声,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倒退,一切景象皆消散不见。是的,这一刻他发现曾经所执意的过去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只想回头再看一眼。此时夏灏然就站在他的身后,穿一件单薄的飞行服外套,眼睛里水雾濛濛,隐隐又透露着一股遗世独立。
【爸爸,爸爸,你听得见吗?】夏灏然脱下一边的口罩,俯下头去,轻声地叫着他。
少年声音轻柔细腻,仿佛从天际徐徐飘来,悠远而空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以天籁之音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过他。男子无助地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
他转回眼神,看到身边遍布密密麻麻的电子仪器。男子脸的上方,无影灯散发出冰冷光泽,手和脚已经用束带牢牢地固定住,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只有麻醉的感觉从头顶渐渐开始往下走,仿佛漂浮在一条波浪暗涌的大海上,逆风远航,殊途同归。
手腕上插入麻醉针头的部位,有尖锐的疼痛感,针头可能没有插顺,但是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是他第一次被全身麻醉,灵魂即将脱离躯壳,飞离这具肉体。
意志缓慢地沉落下去,渐渐被黑暗所覆盖,然后堕入了不可逆转的旋涡中。熟悉的临界点在向他逼近,仿佛蒙住眼睛站在悬崖峭壁,只要迈出一步,脚下就是无底的恐怖深渊。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确定的边缘。就在此刻,他的内心依然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男子还抱希冀活着,不曾放弃治疗,但意愿与现实却是背道而驰。他对于这整个人生还留有眷恋。倘若一切能够回归起点,仍旧不能用爱或恨来简单形容。或是隐忍而剧烈的疼痛。或是温暖像记忆中冬日阳光般的爱。
在他昏迷的期间,夏灏然日夜守护在他的床头,不停地抚摸他的手和他的脚。那胖胖的圆鼓鼓的手和脚,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更像是恢复成为婴儿时候的摸样。他努力想让手心里的这部分暖和过来,但换来的只是徒劳而已。
直到心电仪那一声波形回归直线的长音,这在逐渐走向死亡之前是如此纯洁,而他自始至终却无能为力。
因此夏灏然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一件让他一生都感到很绝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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