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游戏(1/2)
“我得说我喜欢您的诊疗室,它的环境和我之前所想的不同,出乎我意料的舒适。别说现在正处于战时,就是在和平年代,想找到这样一处世外桃源也绝非易事。”我说这番话绝不是由于治疗前的紧张不安而对医生做出违心的恭维,而是真心实意的赞美。我身处的这栋房子是只存在于我梦中的童话般的建筑,符合我的每一处想象。
这是一栋白色的房子,房顶经过了霜雪风雨的侵蚀,却依然不改红艳艳的本色。它是新崭崭的,光亮亮的,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圣洁的柔光,似乎连墙砖之间的每一道缝隙都是一个小时前刚刚抹平的。它身上绝没有任何岁月的沧桑印记,没有剥落的墙皮,没有风化的裂隙,甚至从窗户里望去,门前的台阶上连一片落叶也没有。唯一让人略觉遗憾的就是,这小屋身处密林之中,虽然今天天气晴朗宜人,阳光明媚可爱,但在高耸入云的树木遮蔽下,到底打了几分折扣。似乎是嫌弃这周围的绿意不够盎然似的,在距离房屋不远的地方,主人家种了一片桃金娘,现在灌木上挂满了粉粉白白的单瓣小花,层层叠叠焕若烟霞,煞是好看。
“这并非是我的诊疗室,而是我的住处。很抱歉,这是我个人职业生涯中一个小小的癖好,我认为舒适温馨的环境更容易让患者放松心情,敞开心扉,有利下一步治疗。希望您不会因此质疑我的职业素养和专业水平。”
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以一种悄声细语的方式。我惊异地发现,它的声调起伏,和我的声音无比相似,只是更嘶哑,更诡秘,比耳边窃窃的私语高不了多少。而且比起我那因缺乏自信而怯弱无力的声线,它要更加坚定,更加有力,更加富于诱惑,好像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耳畔的殷殷劝诱,又好像潜伏在草丛里的色彩斑斓的蛇类那闪烁的鳞片,艳丽的,淬毒的。
光听声音就能明白,我要面对的是一位富有经验,性格强势的医生,我向来是不愿和这种人起冲突的。一来我年纪尚轻,在经验方面总难以达到服众的标准,二来大声的争吵和暴怒的指责总让我害怕,我记得我在前面说过了,我的性格里带有缺乏自信的一面,因此我对自信满满,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之人总怀有深深的敬服和打心眼里生出的畏惧,但偏偏一次又一次,我总要去面对这样的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迫,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转过身,可能嘴角习惯性地挂上了一丝谦和无害的微笑:
“我对您怀有百分百的信任,无论是您的专业水平,还是道德品行。我是走投无路才选择向您寻求帮助的,因此自我踏进您的诊疗室后,我就不会对您产生任何质疑……耶顺内克医生。”
我最后的迟疑是因为我不得不眯起眼睛,逆着光辨认桃花心木办公桌上黄铜铭牌上的名字。但由于半张桌子和医生本人都处在阴影之中,我只能看清铭牌上的姓氏。或许你们要嘲笑我,说我来看病却不记得医生的姓名,简直贻笑大方。在此我不得不为自己做出辩解:这位耶顺内克医生并非我惯常熟识的医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至于我为什么肯冒着风险选择一位陌生的医生,这我就难以回答了。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我耳边不停地提及这位医生,描述他的种种值得传颂的事迹,赞扬他的医术高明,医德过人。在我半信半疑,把这位医生记在心头的那一刻,我竟又从口袋里发现了他的名片,上面有他诊疗室的地址。我对这奇哉怪也的事情本来抱着应有的警惕和防范,但随着我病情的加重和对保密的需求,我还是决定选择这位陌生的医生。
只是我既然收到过他的名片,为什么却对名片上的姓名印象全无呢?我对此也是疑惑万分,只能归结于是我近来病情加重的原因。我忽然又想起,那张名片应该就放在我的衣兜里,我正是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来到这里的。只是当我的手指探到口袋底部时,我依然一无所获。难道是在路上遗失了吗?如果遗失在半路,那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我一时间越发神思恍惚起来。
“您请坐,请您不要拘谨,态度越放松越好。如果可能,您尽可以把这里当做您的家,一切自便。我治疗过很多患者,请恕我直言,我喜欢放下心防,有问必答的患者胜于咄咄逼人,如同狂吠着捍卫领地的猎犬一般的患者。总而言之,为了您后续的治疗效果,我需要您尽可能的配合,汉斯·耶顺内克先生。”
医生面容的上半部逆着光线,隐没在暗处,我实在难以辨认清楚。我只能看到他那两片厚实的嘴唇以一种极其罕见的速度灵巧地上下翻飞,这颠覆了我平素的认知——厚嘴唇的人向来是不善言辞的。他没有像一般的医生那样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而是穿着一身蓝灰色的双排扣夹克,一双修长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的一沓白纸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什么,我猜是我的基本资料。看不清面目,我无法从他的表情上获取讯息,只好紧盯着黑暗中约莫是他眼睛的位置,慢慢坐在他对面:
“请您相信我治疗的诚意,医生。说起来真是巧,您和我有一样的姓氏,这姓氏可不常见。”
“或许这也是您选择我来为您诊疗的原因之一。”医生的唇角向上挑起,变化成一个弯曲的弧度。这时的我放下了些许的不安,一个懂得幽默的人要更加易于相处。他开始一条条念出我资料上的信息,我的身高、体重、年龄、职业……每一项生理和社会属性从他口中吐出,我在点头应是的同时油然而生一种错觉——那些东西仿佛裹在我身上的七重纱衣,现在正一件一件被他剥掉,而我好像舞蹈完毕的莎乐美,赤身裸体地站在原地,接受围观之人目光的洗礼……
为了打破这令我难堪不安的错觉,他刚一停下信息的确认,我马上就开口询问,似乎不这么做,我就会在尴尬中窒息:“我的病情应该并不严重吧,容易治愈吗?”
“耶顺内克先生,作为医生,我希望我能治好每一位病人。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眼下我尚未对您的情况作出评估,并不能妄言病情的轻重,甚至我不能断定您是否一定患病。我将在接下来的问询和诊断中对您的情况作出初步的判断,心理治疗的时间并不固定,长达数年的诊疗也属常见,我希望您能先有个心理准备。”
“可我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呀!外面的局势已经在走向绝望,如果我不能尽快好起来,我怎么能重新投入工作,为帝国尽一份绵薄之力?您能想办法缩短我的治疗时间吗?”我急切地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不大像平时的我,或许是因为在医生面前的缘故,我用不着掩饰病症对我带来的负面影响的缘故。
“您似乎非常确定自己存在心理问题,耶顺内克先生。这很有趣,要知道我的许多患者在最初阶段极其抗拒自己患病的事实,您却显得异常接受,能告诉我您如此判断的原因吗?”
我苦笑着重又坐回原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如果您是我的老朋友,您一定会抛弃谨慎,直接断定我病得不轻。别的不说,过去我可不是刚才那般急躁的。”
“性情的改变实属一个人正常变化的范畴,您或许太过焦虑敏感了一些。”
“但我忘记了您的姓名,我记得我在名片上看过您的名字。我还把名片放进了衣兜,我发誓我绝对随身携带着它,我就是一路照着它找到这儿的。可现在名片不见了,我也全然不记得上面的内容,您的名字、电话、地址……我统统忘记了,我甚至说不清您这儿的门牌号码。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来的!是驾车,是乘坐公交,抑或是走路?我全不知晓。就好像我一觉醒来,自动就出现在您的门口一样。您说,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病得不轻吗?”我不歇气地把我到达此地后产生的种种疑惑一股脑地倾泻出去,我注意到医生的嘴唇越抿越紧,右手也慢慢抬起,支在了下颌上,仿佛在认真思考。我沉默下来,等待他对我的宣判。
“如果是焦虑或者抑郁导致的短暂失忆,那您的情况可能确实严重。但请您放心,阶段性失忆是可以通过治疗得到改善的。”医生说完这些后,便起身在靠墙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不多时他捧着一盘细沙放在我面前,然后是一个不小的袋子。我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一些小巧的玩具,小房子小树小人儿,我不知所措地收回手,乖巧如学生一般坐在那儿,等候他的指令。
“您摆吧。这盘沙子就是您的小天地,随您支配,您想怎么塑造它都行。”他忽然把主动权交到了我手上。
“随我摆弄?”我疑惑地捏起一个玩具锡兵,在指尖揉搓着。我不明白,一盘细沙,一堆玩具能从哪里解决我的问题,“那我摆放的时候,您做什么?”
“我观察您。”他的回答言简意赅,说完这话后他甚至还往后靠了靠,让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我愈发看不见他的神情,心情忽然烦闷起来:我将被人观察,不像个人的待遇,倒像是只兔子狗一类的实验用的畜生!我忽而联想到手下人送来的报告,在进行低温冻伤实验时,那些犯人会被泡在冰水水池中长达五个小时。那些医生是不是就像他一样站在池边,拿着数据本,一板一眼地观察着,面无表情好像在看一只老鼠?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好像也被人投入了冰水池一样,寒意从脚底升起,很快蔓延到指尖,麻木、疼痛、冰冷。我的手指一松,锡兵骨碌碌滚落在地板上,摔断了脖子。
我到底还是坐在原地,遵从医嘱,开始摆弄这幼稚可笑的沙盘。我实在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何况我早前也听说,心理治疗的手段稀奇古怪,不能一一用常理揣度。我心不在焉地铲着沙子,不知道医生能从这些玩具里看出什么端倪。
喀的一声,铲子触到了盘底,我顺势把沙子往旁边一推,沙底的一片蓝色猛地撞进我的眼睛。“蓝色让您联想到了什么?或许您可以闭上眼睛,把手放在上面,用心感受一下。”医生那不容置疑的,颇有蛊惑效果的声音悠然响起,我依言合上双目,将手放在上面。
手指下的触感是冰凉的,但又仿佛是流动的。这让我想起了十八岁那年的风,掠过耳边,如同情人温柔的呢喃和抚慰。那时我翱翔在天空上,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全然忘记了身处战争的年代,好像幸运女神会对我格外眷顾,好像死亡这个词距离我远到缥缈无踪。我在天空中如同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
“您想到了什么?”冷漠而机械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想象,飞机折了翼,直通通地从半空中掉下来。我依然闭着眼睛,沉浸在回忆被强行中止的不快中,冷冷地回答:
“天空。”
“很有趣,一般人都会联想到水,河流或是海洋。但联系到您的职业,您这般想来实属正常。请您继续,我不打扰您了。”
他说这是水,这一片蓝色在我眼里就化成了水,再也不复碧空的轻盈,变得沉甸甸,冰冷冷,打着旋涡,顺着我的手指一点点漫延上来,没过我的胸口,让我呼吸不畅,没过我的脖子,让我浑身颤抖,没过我的鼻尖,让我生命受迫……
“耶顺内克先生,耶顺内克先生!”要不是有人及时抓住我的臂膊,将我提出水面,我恐怕我会溺死在自己想象中,我的水性着实不大好。我感激地望向救了我的医生,惊魂不定地喘息着。他的脸和我不过一臂的距离,或许是由于我恍惚失措,眼神失焦,我依然无法辨识出他的相貌:
“谢谢您对我施以援手,我以为我会就此淹死……”
“您对水有什么不好的联想吗?您小时候有过险些溺毙的经历?或是您身边有亲近的人溺水过?”
一连串的发问让我登时不快起来,这使我再一次遗憾地确认,我的确是一个被观察的实验品,和那些泡在冰水里的人并无二致。我立刻没了感激之情,干巴巴地甩开他的手,敷衍了事地应付起来:“我有个弟弟在海军服役,可能是我对他太过担忧而产生了过度的联想吧。”
他玩味的视线沿着我脸部的轮廓上下游走,让我产生了某种粘腻的错觉,好像爬行动物留下的粘液的痕迹。在我濒临发作边缘的时候,他忽又松开了我,安静地退回桌子后面,似乎是接受了我的解释,这使得我松了一口气,我不喜欢紧逼压迫的气氛,它好像套在脖子上的绞索,随时会让我当场窒息。他不说话,我也不开口,我低下头,打定主意要把沙盘摆得漂漂亮亮,花团锦簇,我总是会把事情做到最好,从少年时就如此。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