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子纸钱（1/2）
汴京城内，汴水河边，有一座王将军府。
不大的府中，栽满了梅花。腊梅清香沁人，红梅色调瞩目，还有一种罕见的青色梅花，端端地种在小池正中央的土堆上，周围环铺了青石板的小道，又延出去三条小路，一条往穿堂，另两条往东西厢。
府内除了上房、中堂和厢房外，又有一个不小的后院，靠在汴水边上，院中有三个小园子，分别叫烟萝、霜枫、雪竹。
果然是叫什么的园子就种的什么。此间入冬，枫叶已落，只烟萝苑藤萝尚且茂盛，雪竹苑方竹依旧苍翠。
卯时四刻，天亮不久，这家的主母，杨大娘子，就从烟萝苑中出来，携了朱帘、画栋两个女使，着管家徐嬷嬷带路，连着膳房、倒座，点了一圈的卯。
主母走后，穿廊上一下子便急匆匆地都挤的是女使小厮，西角也门开了，开始有佃户进进出出。
罢了，徐嬷嬷去膳房传饭，杨大娘子就进了中堂间，叫人扶着在右手凳子上坐下了，差朱帘去烧水。
将军府日日繁忙如此，只是今日略有不同。
据跟在主君身边的钱叔传话，说王将军当年在军中的结拜兄弟韩重赟韩大人不久前忽然死了，王将军前往相州吊唁，今日方能归家。
此时，徐嬷嬷还没把饭传来，东西厢两位小公子爷还未睡醒，就有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年纪，提着裙角踩着碎步从雪竹苑跑进了中堂间。
孩子手里似乎是拿了一张纸，一边跑一边嚷嚷着：
“大娘子！大娘子！我要出去买桂花糕吃！”
杨大娘子正在朱帘捧的铜盆里洗脸，一下子水进了眼睛，身侧站的画栋见了，丢给这没眼色乱叫乱闯的小姑娘一张臭脸，赶紧拿了帕子递上去。
杨大娘子也不着急，取了帕子擦干脸，放下后，才道：
“晚曦，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就贪一个桂花糕啊？”
又转头，嘱咐朱帘给自己梳头，继续不紧不慢说道，“《女戒》里怎么说的？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还没说完，见这个叫晚曦的孩子低头怯生生地站在面前，一下子心疼起来。
杨大娘子知道这孩子的生母凌小娘只这一个女孩儿，生性怯懦至极，成天担惊受怕，除非万不得已，从不放女儿出雪竹苑苑门，更别提出府了。
于是道：“算了，你小娘把你关在房中也是苦闷，去告诉你小娘说我准了，吃完饭让云叶带你和晚晴一起出去，好好转转，买些好吃的。”
晚曦的眼睛闪烁起来，“谢大娘子。”
此时画栋递上早茶，杨大娘子喝了一口，问道，“你有钱吗？我让云叶去支些……”
雪竹苑既只有这一个女儿，开支自然小，账向来也都是交给大娘子在管。大娘子的本意也是，既是与晚晴同去，这花的钱当然要记在烟萝苑头上的……
可说着抬起头，却瞧着晚曦手里正攥着一张纸。
定睛再一看，却觉着似乎是一张交子纸币。
她转念一想，交子不比铁钱，一般面值都极大，前年官家下旨，还把世面上的交子一律都改为仅五贯和十贯两种面额。
五贯钱就是三两银子，十贯钱都足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的月奉了……一块桂花糕不过三五文钱，最小的交子都怕可以买上十车……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忙抬手示意身边的画栋，“画栋，去看她手上拿的什么？”
画栋放下茶盘，走过去。
晚曦退了一步，还不愿给。
画栋向来没有朱帘那般好的脾气，抢上死死拽住住孩子的手看了看。
那张纸上画了几个中空的方孔铜钱，下面几个小人儿，每人骑一匹马，扛着一个硕大的袋子，像是在往什么地方送米麦。
画栋转头，回了主母：“婢子不认得，应该是交子吧。”
“瞎说！她小孩子哪里来的交子？”
“莫不是凌小娘的？”
“凌锦霞？”大娘子笑了一声，也作一句胡话，“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买卖田地房产，怎么会有交子？”
朱帘在后面绾着发髻，心不在焉插了一句，“许是当初娘家带过来的嫁妆……”
杨大娘子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咳了几声，赶紧咽下了，以袖掩嘴，用手绢擦了擦。
这王将军府的主君，全名叫王政忠，本是解州刺史，马步军都指挥使。数年前跟从官家征讨太原回京后，赐给这座京城的住宅，留居京师。
将军府的这位杨大娘子，小字凤仪，虚岁已是三十又二。可看起来，仍旧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脸上几乎不见岁月留痕，尚且瞧得见曾经大家闺秀的影子。
杨凤仪膝下二子一女，大儿子王昭迁，现年十三，生在父亲驻守莫州之时，甚是聪慧，十一岁就以解州县试第二、府试第一考上了童生，现送在太乙书院郑老先生门下听学；小儿子王昭远，十一岁，排行第四，最得主君主母疼爱，住在东厢房；女儿晚晴，年十岁，家中最小，随母亲同住在烟萝苑。
杨凤仪的父亲杨光义，也是为大将军，前朝时曾与官家一起投入到枢密使郭威帐下。当时两人官衔尚低，在军中结识过些弟兄，相处投机的，便结拜为义社兄弟。
义社兄弟一共十人，这家的主君、杨凤仪的官人王政忠，也是其中之一。
十四年前，陈桥驿兵变，年仅七岁的周恭帝禅位于当朝官家，官家改国号为宋，而后打算亲自南下攻打荆湖。
当时政权不稳，李筠在泽州谋反，李重进也欲反于扬州。官家怕两家同谋，受南北夹击，于是让李继忠并王政忠、杨光义三人率军北上，自己亲自督战，攻下泽州城池，李筠走投无路，点火自焚于城楼。
李筠的儿子李守节见大势已去，举家大开潞州城城门投降，官家免其罪，不计前嫌，委以重用。
而后，就在潞州城城中，官家下旨令李继忠、杨光义镇守潞州，而王政忠继续北上，驻守燕云十六州的莫州。
官家自己则辞别三人，准备向南平叛，临行前亲自保媒，将杨光义长女说与王政忠为妻；
攻泽州城时，官家手下将士又在大火中救下李守节的一个族女，同日赐与王政忠为侧室，双喜临门。
随后官家即刻南下亲征，带石守信、王审琦等平扬州叛乱。十一月，到达扬州城下，即日入城。李重进举家自焚。
这在潞州城中被赐与王政忠的李家女子，便是如今将军府的李小娘，小字雪莲，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王昭逸，排行老三，住在西厢房。
李小娘是李筠的外戚之女，本攀不上太多亲，而家人又都受了谋反一事牵连，丧命于泽州之乱，能赐给王政忠为侧室已是君恩浩荡。进了门之后，自然十分柔弱谦卑，凡事不争，只悉心守着儿子王昭逸。
那话说回来，这拿着一张五贯钱的交子要出去买桂花糕的王晚曦，又是谁家的女儿呢？
原来王晚曦的生母，是王政忠的一位妾室，凌锦霞。
说起这凌锦霞，并非什么达官显贵的掌上明珠，也并非小家碧玉，但她嫁给王政忠，实比这一正一侧两室都要早。她与王将军的当年旧事，堪称甚至还被传过一番“文君听琴”、“当垆沽酒”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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