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中）（1/2）
录云陷入了旧事之中，录婷见状，拿起空碗体贴地退出去。经过张稚善的房间时，张稚善还在哭闹——他从一周前就开始这样，原因无他，过完生日，他便十一岁了。张肃宇终于不再顾着他的毛病，狠心给他请了几名家庭教师。张稚善任性惯了，以为耍耍性子就能让父亲打消念头，哪知张肃宇望子成龙，根本不网开一面，甚至告诫家里所有人都不许纵着他。除此之外，张肃宇自己有空就去书房亲自监督。重压之下，张稚善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意愿去学习，但是他心里拗劲，每天早上去上课之前都会闹上一阵。嘉娜起先还好声好气地哄他，两天一过，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干脆回房间闭门睡大觉，丢下刘妈一人任劳任怨地劝说张稚善。
录婷不想被他瞧见，他见了她会更闹腾，保不齐上课迟到——这事传到他爸爸耳朵里又是大事一桩，麻烦得很。于是她赶紧加快步伐，埋首往前走。她走得专心，丝毫没注意前面的路况，一头扎进过来催促儿子上课的张肃宇胸前，将他撞了个满怀，自己手里的瓷制碗勺也一个不稳掉了下来，在瓷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个稀巴烂。
从陈家回来后，录婷有点怕看到这个表哥。结果今天不仅见了面，还撞到人家身上了。她小脸憋红，急忙站好：“表哥对不起，都怪我走路没长眼，你千万别气。”
他对她能生什么气，他反倒还担心她有没有被瓷片伤到：“你退开，去叫阿莲把这片地清理干净。”
说曹操曹操到，阿莲刚刚接到电话，匆匆过来对录婷说了个好消息：“婷小姐，医院说录先生早上醒了，病情好转不少，家属可以去探望了。”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录德昌终于不再只是录婷残存在记忆里的影像，她心里隐隐期待去看一看自己的生父。
她的欣喜溢于言表，张肃宇忙道：“家里司机认得地方，你让他载你去。”
录婷谢过，风风火火跑掉，她浅黄色裙摆上下翻飞宛如蝴蝶展翅。张肃宇看这蝴蝶纷飞的景象，心里知道她这不是就此别离，却仍怅然若失，怕她真的就这样扇扇翅膀飞走。他低眸不想看她的离开的样子，可最后到底忍不住重新用目光去追那抹浅黄，可惜她这时早已走得连个背影也不剩给他了。
英国人想法奇特，中秋节当日并不调休，却在农历十六放一天假予以庆祝。久而久之，十六日这天竟李代桃僵，成为香港人真正欢度中秋的日子。不过有些才移居香港的人显然还没习惯这里的风俗，尤其是不需要朝九晚五的阔太太们。如果说舞龙是香港的特色，月饼却是哪里都有的风俗了。基于以上，街道两旁点心铺的玻璃橱窗已经摆出油光可鉴的月饼，这种油月饼是几天前做饼师傅手工赶做出来的，普通面粉经老师傅的手后变得细腻可感，而他们精准调配的糖油比例则是饼皮不会太过柔软或坚韧的保证。慢工出细活，美好的东西都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比如广式月饼。它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它的最佳食用时间并不是刚出炉的时候——老人们有经验，通常会买已经“回油”的饼，或者中秋前买新鲜的回家放置，等它泛起一层油光时，也就到中秋了。
形态各异的兔儿爷也在这个时候粉墨登场，与精致的花灯一起赚足孩子的眼球，它们头几天就被商家高高挂起，白天是兔儿爷的主场，等天完全黑了，随处就可见花灯齐绽、相互锦簇的盛景。真正的假日未至便如此热闹，可以想象到了明天整个香港该有多么沸腾。
录德昌在团圆佳节醒来，着实令录家欣喜不已，录德昌是个面相清俊的中年男人，读书出身更令他比同龄人多了分白面儒生的气质，可惜疾病无情，拖垮了他的身子，使他整个人变得瘦骨嶙峋，不见当年丰姿。录太太长相普通，幸亏孩子们都随父亲，模样个个挑尖。其中最肖父亲的就是录婷了。
录德昌望着长女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潸然泪下。他示意录婷到他床前，要仔细地端详她。他病情才略微减轻，话还不能整句整句地说，只喃喃唤着女儿的小名。到底是血浓于水，录婷见他这般模样，眼中也泛起点点泪光。
这个中秋节录家算是真正团圆了。
十六日。张家不兴亲自动手，早早订了茶餐厅的月饼，一般大小的盛放在宴客厅里供前来拜访的客人食用，像特制的大月饼则是家里人需要在今天晚上分食的。录婷晚上要去医院，录云便提前切了月饼。录婷提醒她：“表哥还没有回来，这样会不会……”
录云说：“他中秋夜活动多，回不来的。我心疼你，也记挂着你父亲，只恨我身子骨弱，只能应这好景，切块月饼聊表心意。你现在听姑姑的话，不要推辞。”录婷这才接过阿莲切给自己的饼块，饼块外形油亮，颜色金黄，闻起来香喷喷的。录云笑问侄女：“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确实如此。以往在苏州，每逢中秋一家人围在桌子边一起做月饼做的都是苏式小月饼。小月饼的饼皮难做，揉饼皮要用巧力，非一般的师傅就能做。琼芝揉得最好，每回做出来的饼皮都酥软白净，层次最多。
录云说：“尝尝看。”
录婷尝了一口，满齿生香：“很好吃。”
录云似有所指道：“真不知道明年你我还能不能在这儿一起过中秋。”她说话一向云淡风轻，录婷并未听出其弦外之音，只是对录云亲昵地说了句：“既是一家人，又怎么会分开过节呢？明年我找母亲讨教做月饼的巧法子，给姑姑做月饼吃。”这里的母亲，说的是琼芝。
录云听了知她不达意，不过心里觉得她说的倒也稚嫩可爱：“你这孩子总让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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