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2)
今年的梅雨更加温情地宠溺着夏花漫纱地区。
动物们可都得贴身带着伞呢,雨衣水鞋,都是不能忘的。
裹紧绿色衣裳的大地叔叔,清晨时总会抚摸着鼓鼓的柔软肚皮,悠悠的叹气;而森林哥哥和迷雾姐姐要从日出玩耍到日落,没有了太阳爷爷的微笑,小动物们都觉得受到了冷落。但是大家都不敢吭声,于是山谷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菲儿女士这段时间很难过,潜伏在她身体里的恶魔又苏醒了。粉绵羊悉心照顾着菲儿姨母,但每当她躺在床上闭眼苦吟的时候,粉绵羊总是忍不住悄悄流泪。
这一天,山脉线上刚刚升起了亮色。粉绵羊从墙上取下一件老旧的彩色连帽外衣。她站在门口,踮起脚尖,担忧地瞧着正睡在屋里的菲儿姨母:
“我会在中午前赶回来的。”她保证说。
玫瑰车站坐落在莱茵村的入口,就在花园广场的左边。那儿开往秋兰镇的最早班车,是在六点。所以粉绵羊现在出门是可以提前些赶到站台的。只要不再出现什么意外。
森林还笼罩在夜色里沉睡。有些小动物已经起来活动了,他们见了粉绵羊,都会跟她亲切的打招呼。粉绵羊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森林里人尽皆知,可人们也会为粉绵羊叹息——可怜她父母早逝,生下她后不久就成为了远方那场战争的受害者。菲儿.莫莉女士带回并收养了她,可更多的时候,似乎是把她当做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罢了。
花园广场的铁栅栏门敞开着。还未走进去,清新的空气里已尽是馥郁四溢的花香。粉绵羊只觉得像刚刚沐浴了般,困意、疲倦顿然消散了。
广场里,光洁的青石路面上还积着一滩滩的小水洼,粉绵羊放慢了急促的脚步。这时候,她看到老山羊爷爷正浇灌着花坛丛里的玫瑰。老爷爷躬着腰,认真又小心地,连握着洒水壶的颤抖的双手,都充满了那般和蔼可亲的柔情。
粉绵羊心旷神怡地凝望着。不由的,她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我能成为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我要每天不等公鸡的鸣啼就早早地绽开花瓣,让娇嫩得不染尘埃的绯红美丽,清澈见底地展现给那个用柔情爱着我的浇花人。
她走进站台的时候,云朵似的徘徊着的迷雾正在急速地被风吹散开。等到四周清明一片时,粉绵羊发现宽敞狭长的月台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她知道,不过是不想一个人站在这里。
她不确信地东张西望,但回答她的始终是空荡荡的月台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鸣声。
粉绵羊的心里有一种痛正随着时间而沉淀。这种痛是她的老朋友。粉绵羊知道火车快来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闭紧双眼,在心里默念起数字。这数字是没有终点的,火车鸣笛而来时,粉绵羊说就是它停止的时刻。
一股燥热在粉绵羊数数的时候悄然升腾,然后开花。她的心跳随之起舞,但她依然等待着,默念着。火车会有迟到的时候,会有早来的时候,因为它总会来的,只要这条铁轨还在面前,它也还从这儿经过的话。
——“好吧,我的确应该找点事做才好。”
她从腰间的挎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旧书。翻开第一页,兴趣盎然地看了起来:
【阴沉厚重的云团不断翻滚移动,直直压得这座山谷树林间的殖民小镇不敢喘上一口气。就算使劲儿昂头直愣愣地盯着头上铺天盖地的黑云,任何月光的影子也休想找到,哪怕一丝。
这就是战后世界的常态了。听闻都是那群外星人在穹顶外搞什么环境改造的勾当,乌烟瘴气的,第二世界也几十年如一日的没用,这像什么话——简直不成体统!
哪有人愿意在这样毛骨悚然的晚上还走出温暖的家,除了那些调皮捣蛋的小毛孩,也除了客厅的壁炉烧着了柔软的地毯与沙发。但我们睁大眼睛细细发掘一番,相信你最终也能看到有一个披着婆娑雨衣的黑色影子,正艰难地挣扎行走在小镇最西边的灰色街道上。
——他不是别人,正是“老哈巴狗”,布兰德.斯科菲尔德。
两手插着裤兜,布兰德萧瑟地摇晃在被雨水啃噬得犹如老太太褶皱额头的街上。漏底的破靴子每一脚踩下去就跟进了沼泽地深栽进泥泞里,每一次要提起来又跟缠上了粘稠到恰好能拉着你脚踝不撒手跟找你索命似的死人一样的程度。
“这该死的官僚,我新穿的靴子!”他骤然停下来,手当然还是得揣在兜里。他低头吹眉瞪眼地盯着满脚烂的不能再烂的稀泥巴。
“他妈的!哪一天我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钻石铺上他妈的满满一条天路。再在尽头处用最闪耀的黄金灌筑我的雕像——让那些前来朝拜的凡夫俗子知道这路面滑得足以叫他骨折,我的金身也要足以刺瞎他们虚伪无情的双眼!”
那胖得快走不动的镇长去年十月又向民众筹集资金,明确说用以重建几条街道,当然也包括布兰德脚下这一条。然而施工队居然只是补修了路面坑洼塌陷严重的镇中心的讲门面的人民大道,甚至于镇长还擅自做主用剩余的民众资金突然就在联众广场上弄出一尊他自己挺着啤酒肚、一手插腰一手遥指天地的意气风发的大理石雕像。】
“哦……可怜的老哈巴。”粉绵羊每次读到这儿都免不了同情老布兰德,“多么阴险狡诈的镇长。是他剥夺了你的权利,叫你堪堪有了新鞋穿,却没有好路可走——不要生气了,因为他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呀。”
粉绵羊唏嘘又安慰着,跟对老朋友那样真切又热情。她不舍地翻过下一页,继续转动起眼珠子:
【不单黏糊糊地泥水钻进皮缝里疯狂地拥吻他温热尚存的脚趾头。二月寒夜,今晚的风又发疯,跟冲击波似的一阵又一阵从南边杀来,席卷起充斥漆黑角落里的垃圾残渣、扑打着楼房门前悬挂的一排排昏暗又污秽的灯盏。
“老哈巴狗”布兰德时不时就停下来左甩甩靴子,右甩甩靴子。不单眼睛要鄙视满天飞的泥巴,嘴上还要一贯地咒骂着一切欺负他的东西。
他瘦得虽然跟个老油条,但足够长,于是就任由满街的口袋纸屑些废物跟炮弹碎片似的不断撞射在他快弯塌的脊背上,也任由双耳一刻不停地被扑打得快发疯的噼里啪啦的灯盏铁架碰撞击打声所折磨——还好他的右耳曾在一次与反抗军的冲突中被爆炸震伤过,能自动降低一半的音量,不然布兰德肯定要上去把那些要死不活的发着微弱光亮的灯火砸个稀巴烂。】
粉绵羊很快就完全沉浸在了这本小说之中。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十分钟吧,因为她才看到第三章。突然有脚步声从右边传来,将粉绵羊彻底惊醒了,而且这声音已经踏上台阶,在月台上正步步紧逼。
她不慌不忙地将书收起来,故作沉思地闭上眼。也许看起来更像是打瞌睡的样子。
“嗒……嗒……嗒……”
这道厚重的脚步声却愈来愈近,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粉绵羊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的树林。她的心砰砰直跳,觉得自己像是一根被点燃的蜡烛。因为脚步声的主人就停在她的身旁——在她状态还没恢复而局促的时候。
也许只有三十公分吧。粉绵羊依稀能闻到他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心底一惊,仿佛勾起了什么回忆——这是一股仿若新生的青草气息,清新里搅动着香甜。她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但她知道他很特别。
那人只是一动不动的和她一样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也许谁都没有必要说话,但至少,她觉得,应该在这样安静的清晨说一句问候的早安吧?森林里的人们都是这样的啊。她已经完全没有戒备了。
粉绵羊又闭上眼数数,她在等待这位先生的问候。时间分秒的流逝,一切却还是从前的样子。
她觉得再憋下去她都快窒息了,如果火车现在来就好了:那么两个人会踏上不同的车门,会走进不同的车厢,会坐在隔着距离的座位上,就连窗户的朝向也会是不同的——这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早上好……”
粉绵羊觉得自己是嘶哑着说出这句话的。
她不敢看他,而是斜下脸瞅着他的鞋子。那是一双很大的,微微湿漉的登山鞋,两只鞋子上没有一丝污垢,并排着,像摆放在展示柜里供人观赏的模样,而且鞋带系得优雅极了,似乎有一股奇特的独立的生命力缠绕在上面不愿挪动半分。粉绵羊第一次看到这样神奇漂亮的鞋子,它是打扮不来的,即便是安娜也不可以,甚至神圣得有点像某种仪式。
——“你也好,小家伙。”这位先生说。
他的声音……像安娜尔湖一样,深沉又平静。
粉绵羊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他,没有缘由。
“也许我该抬起头看看他的。我可以心平气和的侃侃而谈,像平常那样。”粉绵羊尝试了好几下,但她的下巴的确被什么东西拴着黏在了地面上。“我想这位先生会发现那根线的,他会帮我扯断它,这样子他就会顺便看到我唯一漂亮的眼睛,而我也能看着他了。”
可是空气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东西吧。
这气氛尴尬极了。粉绵羊甚至觉得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怎么能这样冷漠无情呢,她明明就站在你的身边来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先生,起码要对女士礼貌相待吧?
粉绵羊焦灼地玩弄着贴着衣摆的手指。好吧,她说,既然这样,等火车来了我一定等他先走,或者我到最后的那节车厢。车厢后门那儿能看到所有流逝的风景,像穿越了时光隧道般美妙,每次她都会乐此不疲的贴着门直到抵达目的地。
他穿着深绿色的牛仔裤,上衣是好看的深灰色的法兰绒夹克。虽然色泽陈旧,但是有一种另外的干净整洁。粉绵羊悄悄多观察了两眼,心里觉着他应该是位旅行者吧。
余光里,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随后他垂下手来,笔直的放在腿侧。粉绵羊转起眼珠子暼着他的手,她看到了那藏在灰色的浓密毛发里的利爪,还有那只深邃的黑色手表。
忽然,他开口说道:
“火车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像是有电触了粉绵羊一下。她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并没有对着她说,语气也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那样平淡无奇。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粉绵羊只不过耽搁了十来秒,然后接话说:
“是啊,也许快来了吧。”
——不,晚些来吧。
“嗯。感觉会有点不顺利。”
这时,粉绵羊真切感受到了他低头看来的视线。
“小家伙,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什么?见过我?粉绵羊使劲儿回想着一切。不不不,这位特殊的客人绝不会见过自己的——很快粉绵羊就断定了答案。
“是吗,可是我不认为你见过我,因为我住在幽兰谷的森林深处。那儿有一颗很高很大的榕树,我的家就在山坡下面。所以我很少外出的,而且我也没有想起有见过你呀。”
“真有趣。也许你看我一眼的话,就会有些轮廓可以去寻找了。”他带着些笑意说。“但是我真的感觉对你有些印象。一只有着兔子耳朵的大黑鼠——嗯,虽然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你太高大了,看你会把我脖子折到的——但我看见了你的手,所以大概猜得出你是谁。”
一只灰色的大狮子哎,如假包换!
“噢?我可戴着一副很好看的面具呢,不用看看吗?不过也对,何必看我的脸呢?外表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了,正如我也不相信你的内心是和你的外表一样。”
粉绵羊可以说是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这话难接极了。她踌躇着,铁轨的尽头处,树林里的隧道如无底洞般漆黑深邃。她认真地盯了好一会儿。她想,难道他真的戴着面具?但他明明是一只毛发整洁的雄狮,血统高贵的一族。
“小家伙,你为什么来这么早?”
这位狮子先生忽然问道。
“去秋兰镇给我的姨母买药,”粉绵羊说,“她的病又加重了,我必须在中午前赶回来。”
“哦……我记起来了。你的名字是艾米莉亚吗?”
他有点确信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
粉绵羊再也不能不看他了。她努力昂起头,接着吃惊极了。
他同样仔细地描绘着她的五官,在她水灵灵的粉色瞳孔上逗留了好一会儿。粉绵羊看到他明显地惊讶了,但他肯定也瞧见了粉绵羊的吃惊。他看了阵子月台对面的树林,然后才对粉绵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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