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非要寻事(1/2)
推门进去,屋内虽不比外面寒风凛冽,却也暖和不到哪里去,炭盆里的粗炭早灭了,一点温火劲儿都没有。
“这孩子!我不在就这样省事。”白姨娘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过东面一架六册的梅花折枝水墨屏风,瞧向有地龙盘着的薰笼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穿着色棱棉袄儿,披着半旧的獭毛间翠云肩,正在窝在那围着被子做针线。
许是在家的缘故,她也不曾挽髻子,水滑的一把窝在云肩里,略有几根垂在瓷白饱满的额前,遮住了未曾剃过的软烟似的眉。屋子里没点蜡,她只借着窗外隐约约的光儿,将织料擎在眼前,拈了针,飞快地落针抽线,秀直的鼻子里呼出白气儿,连丝线也跟着飞颤,虽是清寒,亦觉端雅。
见白姨娘回来了,白术笑笑,美目两湾,放下手里的针线,敲敲坐麻了的腿道:“姨娘可算回来了,前头人都散了?”
说罢她便从薰笼上爬下下来,踩着睡鞋去外间搬炭盆,拢上火,从橱子上取下了手炉,捡了几块小些的炭并几粒菊花香饼装好,塞到白姨娘手里,转身又要去斟茶。
她昨夜也是通宵未睡,白姨娘心疼得紧,接了手炉忙道:“罢了罢了,你也歇歇吧。我这会子不渴,要喝时再倒。”
白术便携了白姨娘在薰笼上坐下,掀开被子替她盖上腿。潘府旧年排场大,这座十二进的大院落,从前堂走到这里也要好一会子,十冬腊月里走一遭,身子冻僵了,半天都缓不过来。
“姨娘,我这些日子又做了好些帕子勒子,上次因说锦缎太厚了不好,这次特意换了鲛绡纱的,过几日您找人拿出去,定能卖个好价钱。”白术将身侧的细柳奁子挪过来,掀开给白姨娘瞧,喜道。
瞧着白术指节被顶针磨出了薄茧,尖儿上亦有血痕,白姨娘此时不由得悲从中来,抚着那一大摞精巧的女红竟蓦然垂泪。
家里家外事务如何繁杂,老夫人夫人如何口蜜腹剑,二爷如何不省事白姨娘都能八面玲珑周旋妥当,唯有在这白术这孩子面前,她才露出一副柔软心肠。
“哎呦,姨娘,这可怎么说的,难道二爷给你委屈受了不成?”白术吓了一跳,连忙搂过白姨娘的胳膊,轻声问道,手边帕子倒有的是,可都是要拿去卖钱的,一时之间竟寻不着可以拭泪的家常手绢,只好抻了自己的袖子替她擦。
白术袖子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姨娘还哭,只听她一边呜咽一边道:“头先几年,我弄神弄鬼地带了你来,本来寻思着你爹娘没了,跟着我总比跟着那几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受算计得好。如今,竟让你受这些苦,你才几岁,我愧对你娘!”
“原来是为这个缘故,姨娘也太小题大做了些,我明年也算及笄之年,又不是小,干点子活儿算什么。”
“我在这府里虽充了您的贴身丫头,可背地里吃穿用度也不比那几个小姐差。如今不过是一时之难,您何苦来呢。”白术这才放下心来,吃点苦她倒不往心里去,反开解起白姨娘来。
嘴上宽慰着姨娘,可这家里是个什么景况,她心里自是有数。
潘二爷那点子薪奉,搁在平常人家里日子也过得去。可二爷自小仗着祖荫奢靡惯了,先前上头还时不时赏赐银两绢帛以示恤老之隆恩,潘阁老走了,这个进项也没了,便只能坐吃山空。
祸不单行,太爷刚走,潘家大爷便闹着分家。
这府里的大爷虽是庶出的,可心机成算比嫡出的二爷强了不止一点,分家的时候,底下孝敬多的庄子都被拿走了,剩下的要么是穷乡僻壤没什么出息之物的,要么是庄头偷奸耍不好相与的。
从小到大,潘二爷从来只知他是尊贵的嫡子,这银子伸手就有,从不知维护祖业,此事一出,竟也不理会不争辩,由着他们行事。府里的积蓄掏空了,便开始变卖家产度日,不过三四年光景,家里只剩了个空架子,若不是白姨娘苦苦支撑着,家里的夫人太太都该上街要饭了。
“奶奶,饭菜好了,您趁热吃罢。”李妈妈见房门没掩严实,便捧了先头那两碗菜并几个白馍走了进来,搁在外间桌子上,没等白姨娘发话,又回厨房忙去了。
白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
如今这后厨房里只剩下李妈妈两口子,满院子里连个粗使的丫头小子都没有,房内的大丫头或是发卖了,或是赏了银子放出去,体面规矩哪里能顾及周全。
“姨娘,莫哭坏了眼睛,我替你绞根手巾擦擦脸,咱们吃饭罢。”白术又苦劝道。
她抱着人物百戏的青瓷汤婆子走到面盆架子旁,取下松木塞子,将里头的热水倒了进去,又从底下的小陶缸里舀了点凉水兑上,将布巾浸在里面投了几遍,拧干了才递给白姨娘。
白姨娘在个孩子面前哭了半天,脸上愈发讪讪的。过了那个劲儿,便打起精神擦净了脸,抿了发髻,同白术两个坐到饭桌旁坐下吃饭。
她拣了一块肘子,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了下去,又饮了半盏汤,身上好像才回过一点劲儿来,向白术道:“术儿,你可知今日是拿的什么银子请客么?”
白术摇摇头道:“我也纳罕,府里的银子早就掏干净了,能卖的家伙什儿也都卖了。若是生人往二爷夫人屋里瞧瞧,光秃秃的,定当以为是被人打劫了呢,哪里还能折变出银子来。”
“说出来恐你不信,竟是天大的一个笑话。”白姨娘卖个关子。
又道:“那日我同二爷说没钱置办宴席,二爷也不恼,转身去和夫人要钱,夫人也说拿不出来这百十两银子,何况本就病恹恹的,哪里同他怄气。二爷寻不着门路,发性儿竟要把左家庄上的二百亩地折价贱卖了。”
白姨娘苦笑着打趣,嚼在嘴里的馍馍干涩粗糙难以下咽。
“啊?要卖了左家庄的地?”白术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放下筷子反问道:“那不是咱们府里最好的庄户了么,今年唯有他们庄上还交了些像样的粮食牲畜,如此竭泽而渔,往后的日子如何是好?”
“谁说不是呢?”白姨娘冷笑一声,接着道:“二爷撂了话,说没了庄子还有朝廷发的饷银,要一家老小以后都指着他那点银子过日子。”
“后来还是老太太听见了,送来了两顶累珠镶宝的金丝狄髻,说她年纪大了,成日在家不见客,也不必戴这些个东西,让二爷尽管折了现银去使。”
“年下又要打点亲戚家,又要填补家里的一应用度,年后又要宴请那个什么王爷,若是开了这个例,老太太那点子梯己没几日也得被咱们二爷搬空。”
白术摇头叹气道:“姨娘,按我说,咱们这位二爷也忒不省事了,四十来岁人,头发胡子都白了,还能干出这样不知孝悌的事来?拿着母亲的头面首饰去充面子,也不怕被旁人戳脊梁骨。您当初怎么就拣了他做夫君呢?”
她忍不住气,桌上那菜许是在席上被溅了些酒,尝着总觉得味儿不对,即便如此,她也得勉强吃下去,如今有得吃还好,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以后该如何谋生立身呢?
白姨娘翻了翻眼儿,自嘲道:“你当我们这些青楼姐儿个个都有你娘那么好命?你爹那样有情有义,又有经世治国之才的男人有几个?肯娶我们做正头娘子的又有几个?”
“有情有才的求之不得,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罢了。二爷性子软,不对我们这些人朝打夕骂的,他喜欢我,家里又殷实,肯花大钱赎了我回家做姨太太,我还挑什么。”
“如今好也罢坏也罢,他既对我有恩,我便尽了一辈子去报答他便是。只是,你在这府里并非久安之计,我日夜悬心,无论如何,也要替你寻个好人家嫁出去。”
“姨娘,说什么嫁不嫁的,我如今还小,您再多留我两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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