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渺渺(2/2)
平安被他关在门外,不曾见到这般景象,否则定是要急哭了。
他想起陈如渊带走夏纁玄时,他曾经说要是日后夏兄若还记得我曾经的侍汤寻药之事,便替我到京城中再看看吧。顿觉这话说的确实如此,将今后一切已经敲定。李子慎提笔,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了一封信,再从书架的一个盒子内取出了一样东西,将平安叫了进来。连同他的印信一同交给了平安。
“你拿着我的印信,出城去。去找一个人,把信和这个东西交给他,他会让你留下的。”“可是公子不要平安回来了吗?我不在,谁来给公子煎药?”平安并不想走。
李子慎努力笑了笑,“你安心去,陛下会遣人来的。”
小仆带着不安走了,却不知并不会再有人来了。
他跟在平安身后,自己关上了那朱红色的大门,搭好了门闸。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加清楚,心死自殁,他早已是无药可医,无人能救。
李子慎一步步走回书房的路上,他那件有些脏污了的白衣衣角总是挂到一旁的草木。他苦笑,布衣而来,终究要布衣而去,如何草木牵衣,这般不舍?
他的书房中有众多的手稿,他爱好读史,这也是他父亲贺靖的爱好。他幼时便在父亲书房中看了不少书籍,长大后回到京城更是写了不少文章,如今放在这间屋子里倒是顺手。他拿过一旁亮着的火烛,轻轻地、点燃了那一张张的手稿。
他想起徐道乾所说的失了辈分,原来师父一直以来就用心良苦,想要保留下挚友家这最后的血脉。
而他终究是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他想起在边城遇到宋怀瑾时,对方不屈的眼神。
他想起在京城,看到自己的父母遗骸时一心向死的那份感情。
我本知世间万物与天地相比不过朝露昙花,然而……
原来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并无不同。
李子慎朝皋涂山的方向跪地三拜,大火之中,仿若重回天地间唯一的归处,皋涂山上,悠悠白云。
在火光之中,李子慎却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什么重负似的,他微笑着喃喃自语: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李子慎活了二十五岁,与他那几十年前便在火中殉身的家人一道,终究还是因火而亡。
兵临城下的第三个夜晚,宋怀瑾本应是一夜无眠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城门上应该亮着的灯灭了,似乎是没有人在守城,但是宋怀瑾并没有选择立即攻城,而是选择就地扎营。
他最了解李子慎。他们一起长大,拜的是同一个师父,学的是同样的兵法,读过一样的书,排过一样的兵阵,甚至他还能回忆起李子慎握着他的手腕,指给他看沙盘上小小房屋的场景。因此他选择扎营。
到了后半夜,营帐里没有点灯,轻抚着绑在手腕上的李子慎的那根旧发带,宋怀瑾忽然陷入了梦境。那梦境断断续续,没有连续的场景和画面,只有人在不断地说话。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宋怀瑾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人。有徐道乾,有付笙,也有他很久未见的李子慎。就好像攻入沧澜城的那一晚,宋怀瑾在梦中,忽的想起旧日李子慎教他的歌谣,听说那是李子慎的母亲教他的: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母亲是什么样的?宋怀瑾早已经忘了。
他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那个不爱自己的女人。
记忆里燕王大军攻入漠北的那一日,她亲手将自己抱上那匹小小的马驹,那匹马并不高大,也不强壮,比不得草原上其他威武的马匹,但胜在通人性又认路。
她抵着宋怀瑾的额头,摸了摸他长短不一的头发,她面前的这个孩子长得更像他那个混蛋父亲,只有那双眼睛,和她相似。
第一次,仿佛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亲近,她对他说,快走吧,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当日他怔怔愣愣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明明不爱自己、甚至会表现出来恨意的女人落了泪,却叫不出一声阿娘来。
他一个人扶着马背,在寒夜的草原上奔驰,他不知自己的前方是要去何处,而身后只有幽幽草原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歌声,轻柔且缓慢地唱着草原上的歌。
草原并不是你的家,天地之间没有你的家。你也不需要了,你只需要能够活下去。
小狼崽,你要活下去。
他阿娘从不叫他的草原名字,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旧姓是赫连。他的身上永远流着狼性的血。
那便是他关于他阿娘最后的记忆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梦见李子慎,突然梦见他那个陌生的阿娘。
再醒来,又到战时。
出了营帐,敌方有人前来送信,被当了俘虏押到他的面前。
面前的小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书信和信物是一起递到他手上的。那是一块雕刻成狼形的粗糙青玉。
宋怀瑾自然认得,这是他送给李子慎,当做生辰礼物的。之后李子慎也将身上的玉坠做了回礼给他。
“此物如何在你手中?!”他质问。
那小孩回答,“公子让我出来送信……”
他颤抖着打开那封信,看到他师兄熟悉的字迹。
再后来,别人的声音将他拉回了此间,有人来报,城中走水,似乎是宣武大街西边。
平安一个激灵,想到他临走前,李子慎的话语,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送自己离开的方式。
是了,那信上的三言两语,不过是叮嘱宋怀瑾无论如何要做个善人。
只是李子慎却不知,宋怀瑾从前至今,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皇帝,要杀什么人——他只想带走李子慎。
宋怀瑾到了他无数次听说过的那座宣武大街尽头的宅子前,越过院墙,那小池另一边的房屋已燃起了漫天的大火。
在宋怀瑾的眼中,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处熊熊火焰的光亮。
他冲进屋子,看到伏在案前的李子慎。
师兄就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伸手抱一抱那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人。
他想起多年前在边城,李子慎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无妨,我带你走,我照顾你。
一时间两眼模糊,他哽咽了。
“师兄,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你跟我回去……我们回皋涂山,我们回去……”
宋怀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他不敢去探李子慎的鼻息,只是背着早已没了意识、不可能再回答他的李子慎一步一步从火光中走出来。火焰攀上他的衣角,他全然不知。
直到那时,他真的明白了,他娘所说的,天地之间没有你的家。你再也不需要了。
他再也没有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