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年里发生的小事(1/2)
夜很深了,可明德一点也不困。他蹲在橱柜旁边,左手托着盏蜡烛,右手拢着光不让它透到窗户外面去给人看见,周南从橱柜里拖出一个大箱子,借着光翻找,这儿地偏,周围就他们一户人家,倒不用担心锅碗瓢盆叮叮咣咣的声音给人听见。
过了一会儿周南收拾出两个大包,出了口气一只手扶着膝盖站起来,另一只手拎着其中一个袋子掂了掂份量,还好,不很重。他笑着看向明德,目光里带着狡黠,像他小时候。——他近来极少这样笑。
明德看他这样笑,也觉得挺高兴,轻轻问了一句弄完没有,周南点点头。
他于是把蜡烛一吹,烛光灭了。
先是视野里近乎一片全黑,世界仿佛也安静了那么一刹,接着朦朦胧胧中,周围的事物又慢慢显出了轮廓,是月光,白茫茫洒得到处都是,虫鸣即使已很微弱,也仍旧尽职地响着,还隐隐约约有流水的声音,再一听,甚至风过树梢也听得见。
周南把比较小的那个包分给明德,自己把另外一个大包扛到肩上,朝大门走,明德拎起周南留下的那一包,也随着他出去。
月色很好,他们借着月光看路,捡偏僻的地方走,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们还没过河,现在走的小路旁边就有人家,被发现了实在不好交代。
明德走在周南后面,偏头去看那些房子的墙上漆的字,画的宣传画,贴的公示。月色让红变成了黑,“革命”二字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写得又大又工整,此刻在夜色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终于没有白天那样刺眼。
走过一块空地,空地上摆着个台子,上头还挂着横幅。靠近台子的地面上有几滩黑糊糊的东西,明德瞟了一眼,哦,是血。白天□□留下来的痕迹。旁边还扔着几块钻了孔系着绳子的木板,写了名字,再画上一个大大的叉。周围宣传纸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几个没人收走、被踢倒的小板凳。再仔细一看,好嘛,还有一地瓜子皮。
明德实在看麻木了,一滴怜悯也挤不出来,再说他现在要赶路,也根本没时间停下来发表一篇感想来表达自己对时政的独到见解和对人民的怜爱。
路过养鸡场的时候,周南突然停住脚步,他把大包放下,转过身来看着气喘吁吁的明德笑,脸上又是那种带着点狡黠的笑。明德扭头看了看养鸡场——值班室里的灯都熄灭了,大门也没关严——再回过头来看他,脸上带着点无奈,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周南想干什么了,但看着周南一副高深莫测等人询问的表情,为了不让周南这个关子无处可卖,他还是强压下内心的好笑,很配合地、很捧场地用十分好奇的语气发问了,“你要干什么呀?”
周南等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他头还是向着明德这边,眼睛却极灵活地往养鸡场的方向溜了一圈。他笑得很幼稚,压着声音用故作神秘而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想不想做一次真正的走资派?”
十分钟以后,周南和明德继续拎着包走在路上,不同的是兜里各揣了几个鸡蛋。
周南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侧头朝后面的明德说,等会儿给你面上加煮鸡蛋。明德于是继续很配合地回答,那太好了。
接着他们到了河岸旁,对面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河水不深也不急,他们决定趟水过河。
过河倒不怎么辛苦,忍受周南捏着嗓子唱的小曲儿却是十分辛苦,明德一面小心翼翼举着包裹,一面瞪着周南的背影,想把他踹倒进水里。
好不容易过了河上岸,两人又在树林子里绕了大半天,找到一个隐蔽背风的地方,周南捡了点树枝树叶开始生火,还拦下了想帮忙的明德,“今天给你做七十大寿,你歇着!”
明德于是也就点点头不干什么了,找了个略微平整的地方,手枕着脖子往后一躺,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看夜空。夜空在他七十大寿这天也没打算给他面子,他一颗星子儿也没找到。
“人到七十古来稀啊——咱们这几年碰上的事儿也是古来稀!”明德念叨着,“我算算,从六六年开始……哎呀,七年了!你说,这事儿还得过个几年才能完!”
周南在那儿捣腾了一会儿,把火生好了,也没接明德的话茬,只是喊他过来烤烤火。
明德于是挪到火堆旁边去了,火烤得他身上很暖和,于是在这一份难得的暖和里,他发着呆把这几年的遭遇在心里给过了一遍。
说来话长,最开始国内风向不对的时候周南就感受到了,他和明德花了几个月搬家,搞了个小地窖,把贵重的东西都搬到地窖里,地窖的入口在卧房的床下。平时行为举止也收敛了不少,他倒不是怕,只是想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可明德仍旧挺高调,该享受的享受,该出言不逊的绝对不憋着,留下了不少烂摊子让周南来收拾,周南也不是没劝过,可明德没答应。周南转念一想明德开心就行,于是也不管了。
没过几年□□开始了,那天晚上他们还在吃晚饭,□□就踹开院子大门抄家来了,一大帮子十来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首的遭过明德的骂,此刻站在屋门口眼睛里全是报复的快意,身后不少人倒是真心想革命,得了个革命小将的称号欢喜得不行,越发想做出点成绩来,此时也叉着腰扬起下巴看他们。
周南一边嚼着饭一边扫视他们一圈,哦,连个带枪的都没有就来捣乱,成不了气候。于是没管,垂下眼睛专心致志地在一大盘子青椒炒肉里找肉。明德在喝汤,听到外面动静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等看到一大帮子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往里面走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于是也没搭理,继续对付他的汤。
于是偌大个院子里只剩下明德吸溜汤的声音,那一大堆来□□来抄家的□□傻愣愣地拄在原地,他们还没什么经验,带头的人不动他们也不好轻举妄动,而带头的那个人,看着他们俩淡然的模样心下发怵,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来个有威慑力一点的开场白。
好不容易把汤里的最后一股蛋花吸溜到嘴里了,明德把碗给放下了,用袖子擦擦嘴——无视旁边周南鄙夷他不讲究的眼神——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朝着带头的那个人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你,有何贵干呐?”
那人给他问得抖了一下,过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指着他们俩,声音还有点发颤地大喊,“他们俩是走资派!拉去□□!”
“□□!”院子里面的呼声响彻云霄。
可是没人先动,为首的那个此时倒是长了点信心,等了一会儿看没人动就想上前去拉明德。
明德抄起一个碗就往地下一摔,“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使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周南在旁边嘶地吸气——那碗可不便宜。
“我看谁敢动!”明德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老子辛辛苦苦给你们打小日本儿的时候你们还在泥地里玩粪蛋呐!一个个瞎了眼睛是不是!放着学不上书不念到老子这儿闹!□□娘的!滚回去!”
周南知道是明德懒得多费口舌,想一口气都骂回去,于是也没阻拦,只是一面夹菜吃着一面注意院子里的动向,早算准了一米开外空水缸里面就有把枪,有什么不对劲的可以一个箭步冲过去取。
没想到那领头的小子太孬种,给明德骂得一愣一愣地,最后居然悻悻扭头带着人走了。走的时候嘴里还放了几句狠话,明德回应他一个字,呸。
等到都散干净了,明德去拿扫帚收拾一地碎片。周南不吃饭了,颇为痛惜地数落明德,“你就不能摔个便宜一点儿的碗吗……”
明德地低头扫地不说话,周南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几句闲话,声音突然变了个调。
“这几天怕要出事,小心一点。今晚就别出去了。”
明德点点头,看着被扫成一堆的碎瓷片叹气。“真是没个安稳日子过。”
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事儿了。
明德是被浓烟给呛醒的,惊惶睁眼一时间还以为是时光倒流,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就被冲进来的周南拽下床,“快走!”
两人跌跌撞撞跑到门外头,里面轰地一声巨响,大概是什么烧塌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却不是他们所愿意看见的,周南披着件大衣,看到明德只穿件白褂,把自己的大衣扯下来给他披上了。明德盯着那一大片火光,抿着嘴没说话。
周南倒是很看得开,毕竟是早有预料的事,他拿手肘顶了一下明德,“没事,值钱的都在地窖里,坏不了。”
明德没偏头,眼睛看着大火,开口问周南。
“你前阵子拜的兄弟,明天有没有空?”
周南听完,眨巴了一下眼睛,笑了。
他答非所问。
“好啊。”
第二天下午,热闹极了,百来号腰里揣着硬家伙手上还拎着棍棒的好汉到了村口,一溜儿地穿着黑布衣,上面拿金线绣着个顾字,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土匪帮顾家帮,大拇指——也就是土匪头子,是周南的老战友,两人拜过把子,周南喊他顾大哥,个子高,大约有一米九,特别壮实,眼神像刀子。
一群人涌到昨天那个带头找麻烦的小孬种家门口,顾大哥要踹门,周南给止住了,“在外面打,给想外面那群念攒子看个清楚。”
于是顾大哥从善如流地一点头,拍了拍门,没一会儿门开了,正是那个人——理个平头,姑且喊他小平头——昨天忙活到半夜,现在刚睡完午觉起来,揉着眼睛,还不很清醒。
他一句嘟囔还没出口,领子被人一把攥住,接着身子腾空,生生被抛出去老远,砸在地下扬起一片尘土,还滚了两圈。
好汉们都呼啦地围了上去,个个手里的家伙往他身上招呼,那小平头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求爷爷告奶奶地先讨饶再说,等他在人堆里看到笑着的周南,和他旁边臭着张脸的明德,才恍然大悟。
“疼啊——!”叫得更惨烈了,有人拿棍子打断了他肋骨。
打得他半死不活了,周南给顾大哥使了个眼色,顾大哥便喊了声停,接着周南手伸到明德背后,推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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