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1/2)
一
今天第一次写日记,莲少说这样可以很快学习字。我不太明白要写什么,莲少说什么都可以写,那更不知道写什么,说实话,我现在头脑都是白色。莲少说这么写不行,我很烦恼。忽的,想起下午,莲少教我读国文课本,我记得,他念,生命本没意义,你要能给它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用大师的话,作第一篇日记的开头,为我今后将要继续写的日记增添颜色。莲少说,不错。
二
莲少说我懈怠,不好好写日记。
过了午时,我吃好了,上二楼来,拎着张妈给的水,打给老爷,看见莲少,想跑,莲少叫住我,说老实交代,日记写几篇了?我说没写。莲少叫我去书房写,现在我正写,翻开本子,看到之前写的,很不好意思,愁,不知道写什么,新学的词,抓耳挠腮。
惊起,老爷要的水,凉了!
三
莲家赐我名字了,莲少教我写,使的毛笔,一笔一画,一横一勾,听他轻轻念,拖长音,慢慢地——莲欣。
念(得)人扭捏,思来历,想缘由,说,莲心好苦,因为我是穷苦人家出生。
莲少说,是我取得,寓意好,先苦后甜,怎么样?
凑合罢,我啜着渍梅的外层裹糖,趴在书桌子上练写,莲欣。
四
陪莲少去看鸽子,莲少雇人养鸽子,广阔平地上,养鸽人吹哨,鸽子携着鸽哨,飞起来,嗡嗡嗡嗡。
游湖篷船坐着看,白云里鸽子飞,嗡嗡嗡嗡。
莲少说,写的很有诗意,还想给我念诗,培养诗感。
我说仰了一天的头,脖子痛。
五
我疑心,莲少让我写日记,是给他逗乐。乡下无趣,我们下人玩的,莲少都不玩。
大暑的正午,阳光最盛,扑通跳进河,亮晶晶的,我最会憋气,沉到水底,看晃来晃去的,惨白的太阳,仿佛,听有人叫我,莲欣!
我猛地钻出水,溅起水花,莲少穿着皮鞋,西装裤角湿了一片,立岸边,拿眼横我,问我写日记了吗?
这一段,莲少看着写完,夸奖我,会写了。
六
莲少书房,有一大柜子书,又高。叫我看,要写学习笔记。
我路过,害怕书掉下来,砸坏书,也砸坏我。
莲少说,我越写越少了,要规定字数,一百字,我数了,还要写四十二各(个)字,仿佛越数越困……
七
莲少说我昨天睡着了,字数不够,所以要加一百字。
既是给莲少逗乐,我挤破脑袋想罢!
我想什么呢?从前,我从未想过在一栋不属于我的房子里待一辈子,现在我做了莲家的仆人,大概要待到死,可没有比这更好了。
我右手不便,腕子上红鼓鼓的疤,道道细细针缝,蜈蚣爬似的,便是我的印记了。因为我被醉酒的那个人(他禽兽不如的父亲)差点砍下右手腕,我在睡觉,痛醒,尖叫,以为挨了打,血流了很多,我哭着跑出去,幸好撞到莲家的车,老实说,撞车都没有手痛。
那个人喝醉了,他每天喝酒,酒醒了,莲家人问他为什么伤害小孩,他笑嘻嘻地说,想看看右手没了,只有左手,会怎么样?
直到现在,我都很怕他,想到那人的脸,就腿软。
莲家人决定买下我作仆人,莲少说,那天我的样子像一只垂泪的鹿。我见过马,见过驴,见过骆驼,就是没见过鹿,可能都差不多罢。
莲少问我车祸出的伤,手上的疤还痛不痛。
早不痛了。
莲少说,把它们写下来,把苦难写下来,扔掉,就不会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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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多事,想也没用。
莲管家总是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买我很亏,肩不能抬,手不能提,干什么都不行。莲少英明,看出我没用,所以教我认字,我还不认真。他是个忧愁的老头子,嘴里恨你,是为你担心。可我实在烦他这么说。
因为接下来他要说,天下大乱,战火烧到门口了,要是把你赶跑,征兵的抓男丁,看到你,病恹恹的,不要你,土匪,那杀人劫货的买卖,你?算了。你能去码头上干力气活吗?你靠什么吃呢?
莲管家是个好人,逐条分析我本人后得出的结果,就是除了在莲家好好干以外,没有前途了。
他说的真他妈对,全对。
二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每回下雨前夕骨头疼,骨头疼的时候我十分阴阳怪气。
莲少见我没精打采,叫我同他去看鸽子。
我不去,说难受。
莲少走了。
我趴在窗台上,见他穿靛色长衫,黑布鞋,胳膊下夹着油纸伞,钻进车里。
总之,车开走了。
总之,看不见了。
总之,他去上学了。
三
烧火的时候,书放在腿上,我一边把秸秆往灶里递,没注意越烧越旺,火浪扑面,前发烧卷了,一股焦糊味,更糟糕的是,书掉进火堆里,抢救不及时,黄了边角。
我请求陈叔带我去城里买书,少爷这本写了名字的《红与黑》,自己保留着。
陈叔说去城里要快去快回,没有时间转悠。
我说好。
真不知道他怎么把车开起来的,看起来轻而易举。陈叔问我想不想学,我急于买书,摇头。他笑骂我是傻子。
城里好多军人,成排,成连队,站着,围坐,像鹰一样盯着我们,漆成墨色的军车不时从我们车边过,上面挂了很多军人,冲我们叫,看起来像推翻或者抢我们的车。
街上铺很多沙袋,陈叔一见即走,严肃地说要开战了,今天只此一次。我也觉得害怕,想回去。
很多店没有开门,没有大张旗鼓开店,甚至没有行人。陈叔说,他们抢过很多店,土匪,流氓,地痞,青帮红会,都有,什么蚊蝇鼠蟑都从地缝里爬出来了。最后找到一家收旧货的,巷子深处,门口堆满各式各样的旧货,自行车,陶罐,画报,家具,也不知道陈叔怎么发现的,说这个店肯定有,你去吧,快去快回。
下车的时候,我担心陈叔万一遇到危险走了,把我留在这,不想去了,陈叔又催我。我要他保证不走。我后悔来了。用全所未有的速度跑过去,不时回头,陈叔望着远方在抽烟,手也不放开方向盘。
就在这时还遇到困难。我问老板,喊了几遍,有没有《红与黑》?里面有个叫朱利安的。
老板从屋里慢腾腾走出来,拉开灯,碰掉什么东西,他不慌不忙地去捡,放好,颇有耐心地摆成某个艺术形状,这一过程,我急不可待地喊了一声,他才听见似的,说,有《红与黑》,不是叫朱利安,朱利安是另一本,你要哪本?
轮到我傻眼,不知道书还有这么多花样,在我的思维里,《红与黑》的主角叫朱利安,莲少的书这么写的。现在,在一家旧货店,《红与黑》不再和朱利安有关系,《红与黑》变成另一本书,朱利安成了别的书里的角色。
我想老板的书是假的,老板问,要哪本?
两本都要,我沮丧地催促他给我,买下。
抱着两本书,很薄的书,没来得及看,回去了。
新买的《红与黑》不是假的,主角名字不同,对照着检查,译的也不好,随心所欲译耍的意思,读起来很不对劲,情节缺少很多,另一本,也不叫朱利安,叫《罗米欧与朱利叶》,买回来的两本,都不对。
四
莲花村家家养狗,脖颈戴粗皮带拴铁锁链的土狗有各自专属的禁区与传奇,譬如莲宅上一任看家护院的大黑,大黄的妈,据说有一半敖犬的血统,鬃毛如狮,虎背熊腰,比普通的狗肥大,都说它聪明,活成精了,比算命的还会辨人——我见过,那时我刚来,怕它,绕进绕出,它无动于衷,前腿交叠,看见我,鼻孔喷气,分明瞧不起我畏缩行径,意外地捕获了我的衷心敬意,因为它,渐渐鼓舞起胆量来。
大黑会使计谋,任何前来骚扰、形迹猥琐的人,乱窜失踪的流民,铤而走险踏窝子的盗,它故作漫不经心状与之对峙,行来转去,如果被他假象骗住,一时松懈,它最懂得在何时、猛地一扑、骤然吠叫,浑厚如钟,唬得人一趔趄,它叫起来,是发号司令,莲花村的土狗小狗一齐叫,此起彼伏,没个消停,家家亮起灯,男人执棍棒出来,把那个擅闯者无不喝退,端的个保家卫村的女将军,女豪杰。
关于大黑种种丰功伟绩有一件令我深刻,说是莲少幼年在院里玩耍,佣人忙中疏忽,当时有仇家心怀报复,欲将他偷走,大黑挣断铁锁链,悄没无声地将那贼偷扑咬,救下可怜巴巴的莲少,由于编撰故事痕迹过重,似真半假,我问过莲少是不是?他说哪里还记得?
周遭人说得跟真的似的,因此,除去敬意,还献上我的钦佩,它对我的频频示好,依旧无动于衷,只是不再朝我鼻孔喷气,偶尔拿身挨蹭一裤腿的毛,带着它认可的意味,算是它心情上佳的表现了。
等到大黑光荣退隐,新上任的大黄继承大黑的相貌、号令群狗的权势,只是性子外放,见熟人要舔,失了威重,显得愚蠢,其中它最喜欢莲少,谁看不出来?每一回莲少寒暑归家,远远的,闻见味儿,听见声儿,大黄激动地跳将起来,呜咽叫唤,几乎晃断尾巴。傻不拉几的,就是,那份激动仿佛感染我,眼眶脸皮微微发热。
五
除夕夜,病了,早早倒在床上,望贴红纸的窗户,阵阵鞭炮声。浑浑沉沉,起不来,在噼里啪啦声里朦胧想着,每年过年,要患个病,各式各样的病,好躺在床上,不用出门。因为每年过年,我感到的是苍茫大雪后万籁俱寂。
大家尽力热闹,尽力喜悦,满目欢腾,满目缤纷,走街串巷,采买东西,在我眼里,我想他们是徒劳的,做出来的假象,谁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河是枯水期,张牙舞爪地显露出来底下的妖魔鬼怪了。
大过年,是家人的团聚,谁会跑出来玩呢?谁没有各自的家要回?年夜饭要吃?亲戚要走?我没有。他们问我,你娘呢?你爹呢?忘了谁问我这个问题,我和他打起来,他们骂我不可理喻。
烦透了。
何止不喜欢,简直痛恨过年。
原来我们算殷实正经人家,也曾母亲从门里探身,唤道,快回来吃饭了。不知道为什么记住了,不是记住了,应是后来见到别的小孩被如此叫回去,构想出这一幕,后来不想了。
那个人抽大烟,一开始,别人让他试试,好东西,他接过来,尝一口,他这么说的。不是的,是别人告诉他,可以治疗疼痛,忘却烦恼,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劝别人抽大烟,也难说,对待这类人必须小心警惕。可他自己想去试,街上的烟馆林立,战争把一切搞坏了,大家这么说,也不是,战争开始前就有烟馆了,被厚帘子遮住的门,掀开,普通人进不去,里面有打手看守,玩牌,他们见到我,放进去,知道我来找人。
昏昏暗暗,烟云雾绕,每一位躺在罗汉床上的客人没有不穿金戴银的,完全不是如今报纸描写塌上的人,形销骨立、分脏享恶的模样,那是作样子拍的,实际上人要到那样,是耗穷尽了山水、后期接近死亡的模样,那种人进不去烟馆。
他卷缩在黑暗的房内,卷缩在罗汉床上,别的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吞云吐雾,叫他,听不见,瞧着他的样子,晕晕乎乎,灵魂出窍,空皮囊没有骨肉支撑,瘫软如泥,仿佛人皮仅靠气鼓涨着,泄了,就扁了,使我感到陌生,恐惧。我怀疑他早就死了,活着的那个不是他,而是烟管里装着的恶鬼,借由这个形象,兴式,贪婪肆意从他的身上以及他的四周攫取希望、生活乃至生命。
破落了,很多家也是如此破落了,像砸得粉碎的玉。
遇上官兵捉住他的疯行,偷盗,他干这些是去换那黑乎乎的一块大烟,他再也去不了烟馆了,当时禁烟销烟查烟,娘不敢对外说他是抽大烟,而是喝酒,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怎么回事,但不干他们的事,别人犯不着管。
直到有一天娘抱着我说,哭着说,他没有救了,他已经不要他的命了。最后独自离去,去哪儿了呢?没说,怕我们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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