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讽喻(1/2)
第一次在天子面前出演,云轩儿不免紧张,台上步伐略显滞缓,宾白的气息稍欠平稳。我们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好在她对剧本已算熟稔,一个唱段过后,便找到状态,嗓子也打开了。
以往勾栏院演出,杂剧演员都是在高高的戏台上俯视台下观众,只要在台中站定,不难让人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感觉。而这次天子居高临下,演员们只有翘首仰望的份儿,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逼仄压抑之感。饶是如此,云轩儿仍能稳得住,气息平稳悠长,声音高拔俊亮,似能随着偶尔掠过的清风直上云霄。
我和其他演员一齐候在舞台下方。视线沿着正前方的厚载门一径向上,高阁之上,忽必烈的身影依稀可辨,只是看不清面目。年迈的天子慵懒地倚坐着,看到尽兴处,便情不自禁地喝彩,周围的王公大臣察言观色,也跟着一并叫好。胡班主看在眼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脸上的褶皱也盈满了笑意。
待《绿珠篇》唱到第四折,皇帝似有些倦怠,由内侍服侍着下去休息了。舞台上的演员们动作一滞,而后又恢复如常,继续把余下的戏份唱完。
演员下台后,又到一侧小殿休息。不多时,宣徽院总管引着两个宫人前来,每人手上都端着托盘,盘里是瓜果美酒。总管在殿门前立定,扬声道:“皇上有赏,还不跪下谢恩?”
胡班主忙引着一众人跪拜行礼,待接过赏赐后,又向总管不住地道谢。
“皇上夸赞宁娘子杂剧做得很好,不愧为京师名伶。”总管笑道。
得天子提名,已是天大的恩宠,云轩儿不得不再次谢恩。胡班主也陪笑道:“圣上过誉了。我们不过是乡野草班,能入得天家的眼,是几辈子的福运。草民在此叩谢圣上。”
“也都是班主调.教得好。”总管笑言,又望向云轩儿,“娘子稍事休整,之后还有一个剧目要呈献圣上。”
云轩儿点头应了。匆匆饮水润喉,又开始换戏服上妆,筹备下一场戏。忽必烈虽未完整看完《绿珠篇》,但也点名夸赞,已经给足了面子。胡班主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之前对第二个剧目的忧虑,也全都抛在脑后了。
“四姐,今天的演出要是成了,能博得圣上青眼,你说不定就被擢入教坊司,日后专供御前。待得了富贵,莫要相忘!”
演出还未结束,胡班主便已开始思谋日后之事,眉开眼笑的,嘴角忍不住咧向两边。云轩儿弯了弯唇,态度却颇为冷淡:“奴若真有那等福运,庆云班也好另请高明。”
这话说的胡班主笑容一僵,他顿了顿,才干巴巴回道:“四姐你是刀子嘴,忒噎人!留在宫中,有圣上护着,还有哪位官人敢前来纠缠?”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经意瞥到白瑀,但见对方面色冰冷,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讪讪道:“依白秀才的才学,也不输于教坊才人。若是一并入了教坊司,封个管勾署令,服侍天家,你和四姐寻个机会求贵人指婚,却也不是难事……”
白瑀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冷冷回道:“若入教坊承应,互相嫁娶,可正是当色为婚呢!”
他此言不留情面,在场伶人都不免难堪。若入教坊便是落了乐籍,那可是折损身份的事。无论与庆云班多么其乐融融,白瑀到底是以士人身份自矜,不愿与诸色艺人同流。
云轩儿斜瞟了他一眼,眼神中略带讥讽,眸光冷得像冰,似乎冻结了所有的热情。
小殿内一时无声,连我也颇觉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瑀这才觉察自己失言,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是叹了口气,懊恼地转过身,独自退到一边。
“别忘了还有一出戏。”我在胡班主耳边轻轻提醒。胡班主这才回神,羞惭一笑:“是我轻狂了,险些误了大事。”旋即组织诸人筹备起《罪己诏》来。
*
云轩儿再次登场时,忽必烈已回到高阁坐定,身上还加了一件大氅。板鼓咚咚响起,鼓点密如雨脚,让人莫名感到一种凝重压迫的气息,像是大军压境的前奏。我的心也莫名紧张起来,不知是因为之前戏班内不愉快的插曲,还是接下来剧目的内容。
《罪己诏》以汉武帝为主角,几乎写尽这位大帝的一世伟业。剧本以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事开篇,震天的鼓声、悠扬的琴音织出一曲恢弘浩大的篇章,汉武盛世的峥嵘画卷也徐徐展开。
卫青、霍去病奉武帝之命三次北征,深入大漠,收河套、定河西、封狼居胥,一直将匈奴王庭逐至漠北,攘定边境,扩土开疆。
演员们跑过台角,真如大军在大漠里纵横驰突,兵戈相击,烽烟阵阵,士兵的喊杀声和鼓琴的嘈切声交织在一起,一个硝烟弥漫的古战场浑然显现。在场诸人仿佛都被摄住心神,被裹挟到那遥远的汉朝去了。
高阁上的天子不似之前那般惫懒,反而坐正了身体,还稍稍前倾,专注地望着台上的表演,就像一个将军密切地关注战局一般。
他是否也想到了成吉思汗称雄草原,攻伐四方的往事?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南平大理,北定朔漠的辉煌?是否也想起西北叛王未靖,触发了内心深深的隐痛?是否还想着江南宋室未平,期冀着一统四海的宏图?我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只知道天子被这个剧本深深吸引住了。
可接下来的剧情却不尽如人意。
武帝制匈奴,通西域,定南蛮……师旅之费不可胜计。不仅如此,他还大兴宫室,崇信鬼神,无一项不耗费赀财。为了满足皇帝的雄心和贪欲,文景以来的国库几尽耗竭。御史大夫桑弘羊为此苦心孤诣,榷酒醋 , 莞盐铁 , 铸白金 , 造皮币,以筹武帝的军需国用。
武帝对外大兴边事,对内严刑峻法,乃至酷吏并至,群邪蜂起。杨可告缗 , 江充禁服 , 张汤革令,杜周治狱 ……为了搜刮民财,无所不用其极。如此行事,自然天下扰攘,民怨沸腾。以卫太子刘据为代表的“守文”势力对汉武所行之事不以为然,屡次进谏,却为权奸所阻,兴利之臣得武帝扶植,朝野之上大行其道。
第二折结束,已为后文剧情铺好伏笔。汉武煌煌盛世之下,却隐藏着深深的危机。秦皇功业盖世,却因文治不修,终至二世而亡;汉武内外并举,开边兴利,靡费巨大,焉知不会是下一个秦皇?
天子正襟危坐,凝视着场中,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一时显得气氛凝重肃穆。我心里也在打鼓,不知这后面的内容会不会冒犯上意?可若不触其痛点,写这剧本又有何意义?安童的本意也绝非粉饰太平。
第三折逐渐将剧情推上高潮。兴利之臣与守文之臣势同水火,矛盾愈发尖锐。绣衣使江充深得武帝宠信,也是兴利派的代表,因与卫太子政见不合且素有嫌隙,面对储君,心里既忧且恨。匈奴平定后,卫霍集团如日中天,武帝日渐年老,喜怒无常,猜疑无度,对仁恕恭谨的太子也有不满,因而对身后事产生了深深的忧虑。至此,不管有意无意,一场巫蛊之祸骤然爆发,牵连无数,因被江充构陷,连卫太子也无法幸免。
太子为求自保,终至与父亲派来的军队兵戈相向,走投无路后自尽身亡。至此巫蛊大祸落下帷幕,精于算计的武帝却因痛失太子悔恨无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柔善的太子铺平道路,为文治扫清障碍,可终是错算一筹。最完美的接班人不幸罹难,膝下诸子无一成事,望着日益老迈的自己,皇帝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恐惧。
剧本至此,马上就要迎来最后的结局。场中不再寂静,高阁上议论纷纷,喧嚷不休,而后演出被乐官暂时叫停。胡班主望着舞台,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有的兴奋劲儿一扫而空,一时面如土色。
皇帝仍稳坐高阁,并未退场,似有大臣上前对他耳语什么,他默然听了片刻,随即将其挥退,而后命庆云班继续表演。
第四折是最后一折。武帝一朝连年兴兵无度,民力民财被搜刮一空,百姓几无立锥之地。又逢凶年,颗粒无收,终至寇盗并起,流民遍野,社稷摇摇欲坠,已显亡秦之迹。汉武帝立即以铁腕整治盗贼乱民,勉力扫平危局。可汉室元气已伤,再也容不得他挥霍贪功。想到此际,他越发思念太子,下诏为太子平反,将构陷太子的奸人一并治罪,并修建思子台以示缅怀。
武帝拖着老朽的身躯登临高台,望着长安日暮,萧萧落叶,怅吟悲风,情到痛处不禁涕泪横流。他哭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与伤痛,哭的是烈士暮年老无所依的悲怆与孤独,哭的更是曾经锦绣壮丽的河山终至满目疮痍……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酿成的苦果。
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年少即位时,汉家庶事草创,四夷侵凌中国,为天子当负社稷重任,保境安民义不容辞。他只恨自己贪心太过,劳民太过,精明太过,算计太过,不知适可而止,终是累及太子,损伤黎民。如果他诚心悔悟,是否还有免于亡秦之祸的办法?
征和四年,兴利派大臣桑弘羊上书请求轮台驻兵,武帝严词拒绝,随即痛下轮台罪己诏。这是自古以来,至高无上的天子面对黎民的第一次诚心忏悔:
“朕即位以来 , 所为狂悖 , 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 , 悉罢之!”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一个建立煊赫功业的帝王,在行将就木的年岁,能反求诸己,痛悔前事,并以至诚的态度昭告天下。终是扶大厦于将倾,在去世之前,托孤于霍光等辅政大臣,改弦更张,转求文治,为昭宣中兴打下根基。
*
再次见到忽必烈时,他已御驾清宁宫。我们一行低首进入殿内,皇帝已在正中的御榻上坐定,左右是带刀侍立的云都赤,下首立着省院台大臣,皇后和太子却不在。
按理说,皇帝例行赏赐无需亲自出面,如今却在大殿接见庆云班诸人,到底是何用意,我心里惴惴不安:莫非是那出剧惹怒了忽必烈?可是杂剧唱罢时,他只是在高阁上静静坐了许久,不发一言。
《罪己诏》一剧主演云轩儿等人,连着胡班主、白瑀和我,一同面向皇帝,行跪叩大礼。礼毕仍是屈膝跪着,不敢起身,亦不敢抬头。是以我只能看见皇帝明黄的袍服,却无从看清他的样貌。
忽必烈并不直接问询,而是命必阇赤下来传话:“哪位是庆云班胡班主?”
胡班主闻言,忙膝行上前,叩首道:“正是小人。”
“《汉武帝轮台罪己诏》这一剧目,可是庆云班编写的剧本?”必阇赤又问。
“……”胡班主闻言一怔,咽了咽吐沫,点头道,“……是小人家班编写。可做这出戏,都是贵人的意思,小人不敢自作主张。”
必阇赤还欲再问,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必阇赤随即退回原位,忽必烈对他耳语了几句,必阇赤又扬声道:“尔等心意,圣上皆已体察。今日献艺有功,且去偏殿受赏。”
胡班主长出了一口气,又引着众人叩谢圣恩。我的额头触及殿内地毯,只觉剧烈的心跳一直沿着血脉传到地面上。待抬起头,呼吸才渐渐放缓:《罪己诏》并未惹怒皇帝,也无人对我身份起疑。
我们轻手轻脚地起身,由宫人引着,正欲退出殿外,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喝住:“且慢!”
脚步骤然一顿,诸人不得不转过身子,再度跪下。也不知是何人横生枝节,我刚欲抬眼去看,却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透出几分不耐:“阿合马,你又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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