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伴读(1/2)
遵照忽必烈的意愿,我托人将福童送回本家,为他脱了奴婢的身份,又赏下若干银钱。至于慕之,则以侍从身份留我府中,专事管理书房,却不再是奴婢。忽必烈命他为皇孙铁穆耳的伴读,自然不是说笑。不日,就下旨命我将慕之送入国子监。
我特地吩咐府内为慕之做几套新衣,有蒙式的,也有汉式的。小少年换上新袍站在我面前,身姿挺拔一如庭中玉树。我着眼打量片刻,亲自上前帮他整理衣领,抚平衣襟。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看我为他拾掇。
“好了。”我笑了笑,后退几步,再次审视。小少年默然低头,脸颊却漫上一丝绯红。
“怎么了?”见他这般,我不禁笑问。
“……”他咬咬嘴唇,还是羞答答的开口,“先前在路学,初次见公主时,您的身份还是直学,我那时就想:天下哪有这么俊雅的先生?后来才知您竟是……”他不安地抬眼瞥视,而后又低下头,留住了话头。
“后来才知,我竟是……女子?”见他这般神情,我忍不住嗤笑,“女子便不能做学官做先生了?”
“不,不!”慕之慌忙摇头,解释道,“那时,我只是惊异于先生的学养,竟不似地方官学培育出来的……”
我摇头一哂:“我于学问,只知道些皮毛,既当不了官吏,又做不得学士。而你不一样,慕之,你需用心学习,不要辜负圣上和我的一番厚望。”
小少年闻言,一时动容,向我深深一揖,再抬头时话语竟有些哽咽:“慕之,慕之哪里来的福气,能得公主悉心教导?”
看他真挚的模样,我心里感动,上前一步,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因为,你是我徒弟呀!”
“慕之会认真修习,定不让先生失望!”
他对我的称呼又从“公主”变成了“先生”,我不禁失笑,又嘱咐道:“待入了国子学,生员大多是蒙古色目勋贵的子弟,你又是皇孙的伴读,于你来说,课业会相对简单,但也不要松懈。官学之外,你还有任务……”
小少年骤然抬眸,询问地望着我。
“若说理财之术,还是回回人最为擅长。朝中理财诸事,也多委任于回回官吏。国子学虽有算学,却并非专为理财所设。我会为你延请老师,教授回回文和‘亦思替非’文字,待你熟悉掌握,再命人教你‘思亚格’算法。你可有心力承担课业?”
所谓回回文,即是波斯文,在元廷中,是与蒙文、汉文并用的官方语言。此前,忽必烈曾有“书同文”的构想,命帝师八思巴创设蒙古新字,以期用一套拼音字母拼写帝国境内所有民族的文字。然而,八思巴新字取自藏文字母,语法相当复杂,元廷虽极力推广,实务中却难以见用,只停留于译写官方文书的层面。私下里,还是蒙文、汉文、回回文用途更广。在回回官员中,回回文是通用的语言文字,而所谓的“亦思替非”文字,是波斯传来的专用于财税核算管理的文书符号。至于“思亚格”算法,则是回回人常用的财务计算方法,相当于后世的财会准则。
眼下朝中掌握亦思替非文字的官员只有少数几人,汉官中几乎未有。慕之想要在理财方面别有建树,只学中国古代的管商之术未免单一,西域理财法焉能不学?
听了我的话,他愣怔片刻,而后连连点头:“国朝尚未开设回回文和理财课业,慕之有幸习得西域学问,敢不用功?”
我微笑颔首:“也不要急于求成,免得累坏了身体。不过,国子学的课业对你算不得难事,尽可在回回学术多多用心。至于做伴读一事,须得尽心。你的一言一行,皆为皇孙表率。铁穆耳是太子妃最宠爱的儿子,这一点,你要谨记在心。”
*
国子监的学生群体分为三类:国子生、陪堂生、伴读生。国子生即官员贵胄之子和地方俊秀子弟,其食宿用具一应由朝廷供应;下层子弟入学,身份只能是陪堂生,属于非正式生员,且需自付费用;陪堂生若想获得正式资格,则可考取伴读生,此外,伴读生还肩负辅导同龄学子的任务。
官学里多是贵胄子弟,为表重视,我还是亲自送慕之入学。这日清早,他随我出公主府,从厚载门出皇城。国子监在皇城东北,居贤坊对面,旁边即是孔庙。此时大都城尚在修建,国子监也只初具规模,又因官学经费受阿合马限制,是以颇为简陋。
慕之扶我下车后,便有学官上前相迎。我略略示意,便随之进门。两进的院落,正厅是接见天子之所;两侧有堂屋三十余间,那才是生员们上课的场所。现任国子祭酒王恂引着我一一游览,待到后院,却见一棵粗大的槐树直立庭中。王恂指着槐树,介绍道:“这是许衡先生亲手植下的,如今也已长成,可惜先生却告病还乡了……”
王恂说着,一时神色黯然,若非阿合马排挤打压,以许衡的学识名望,也不会落得如此境遇。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微微笑着,以示慰藉,“鲁斋先生虽然去职,精神风骨犹在;如今王赞善亦可独当一面,为国育才,使我国朝俊彦代代承继,有如树木成林。”
“公主过誉了。恂忝任此职,力有不逮,全赖白栋、苏郁等助教扶助,才勉力维持局面。只望朝廷尽力延揽贤良,使鸿德硕儒会于一堂,各展奇才。”
王恂年近四十,为教授尚算年轻。然而,他自青年起便担任真金的老师,现在又是太子府赞善,学问精深,深孚名望,却依旧为人谦和。
我幼时同那木罕、安童在春坊读书,便是受教于王恂,他的谆谆教导,至今难忘。念此,心中忽有感触,我不禁动容:“先生何必自谦?察苏少时蒙先生教诲,方习得圣人之道,先生开蒙之恩,自不能忘。”
我同他小叙片刻,便把慕之召过来:“这是陛下亲选的皇孙伴读,姓徐,名慕之。而今初入国子学,诸事怕是生疏,还望先生多多提点。”
言罢,让慕之行拜师礼。慕之得府中教导,一举一动皆合礼仪,王恂看在眼里,不禁点头微笑:
“大都路学白学正教出的弟子,必是学业精深,颖悟过人。”
慕之得国子祭酒夸赞,慌得连连摆手,一时羞窘,脸色涨红,众人见了都不禁失笑,却无恶意。小少年看看我,似乎觉得有损我的颜面,一时馁然,只小声道:“官学里这么多优秀的学生,慕之仰望不及,先生如此夸赞,慕之心下不安……”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勉励道:“愈是不安,愈要奋进。王赞善师从刘太保,精于算学,你若有心于此,不妨多多求教。”
慕之闻言,认真地点头应承。而后,王恂又同我商议慕之为皇孙伴读一事。若为伴读生,按理需要考试。念在慕之是我推荐的份儿上,王恂本想免去这一环节。可慕之听了,却摇头拒绝,说不能因此破坏学校规章。王恂不免又褒扬了一番,便让助教、学正为慕之安排学舍,办理入学事宜。小少年临去前,向我回头一笑。看着他笃定的笑容,我亦点头回应,心里安定下来。
*
慕之入国子学半月有余,学业还算顺利,因是忽必烈钦点的伴读,学中生员对慕之都算友好。更有助教报告说,皇孙铁穆耳在学业上也较往日用心许多,忽必烈和真金颇感欣慰。不日,太子于府中设宴,往公主府送来帖子,特地嘱咐我带着慕之一同赴宴。
此次太子府中小聚,宾客分为男女两席。男席上多是东宫宫师府属员,还有国子监的学官。女席上都是我熟悉的贵女,由太子妃阔阔真主持,别速真、普颜忽都等人自然也被邀请来了。
随同父母出席的小孩们,都和几个皇孙玩作一团。甘麻剌是真金长子,而今已有十二三岁。因幼时便有口吃的毛病,显得沉默寡言。他领着弟弟们向阔阔真等行礼,唤我“姑姑”时颇为亲切。我微微一笑,感慨道:“甘麻剌,几年不见,你个子长了这么高了!”
少年羞涩地低眸,黝黑的面庞更显憨实:“听、听额布格说,我幼时养、养在祖母那里,姑、姑姑抱过我好、好几次,是最疼、疼我的!”
二弟答剌麻八剌闻言,不禁撇撇嘴:“哥哥说的哪里话?察苏姑姑难道不疼我和铁穆耳吗?我们一样都是侄儿啊!”
身为弟弟,答剌麻八剌似乎比哥哥还要沉稳,语气虽是撒娇,举手投足却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倒是更像少时的真金。而最小的儿子铁穆耳,眼下就是个顽童,只匆匆和大人们问好,就溜在一旁,趁无人注目,悄悄拿起桌案上的酒杯,捧到嘴边正要饮下。
“铁穆耳!”太子妃阔阔真突然一声厉斥,惊得小男孩手上脱力,酒杯哐当一下砸在地上,葡萄酒液溅湿了衣角。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见母亲脸上怒色,心虚地吐吐舌头,正要抬脚溜走,却被两个哥哥拎到母亲身边。
因他是个八岁小童,纵有其他贵女在场,阔阔真也毫无顾忌地当面训斥起来:“小小年纪就养成了贪酒的毛病,上次被皇上亲自杖责,这才多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罢,举手作势欲惩戒儿子。
铁穆耳抬眼瞄了瞄两位哥哥,神情可怜。答剌麻八剌板起面孔,不为所动;甘麻剌心肠却软,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今日是宴、宴饮,额、额吉先饶、饶过弟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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