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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入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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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巴根来到御前时,皇帝正在中心阁附近,怯薛歹已搭起金脊五殿彩楼,供皇帝登高观赏。我提起袍角,拾级而上,心想:这万家灯火的上元之夜,皇帝纵然与民同乐,也仍要高高在上的。他是怕一旦走下高阁,就会像庶民一样湮没于广袤无垠的帝国,成了沙漠中的一粒沙,草原上的一株草么?

我摇头自哂,抹掉脑中纷纭的思绪,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必烈的目光恰好拂过来。

“父皇。”我轻声问候。他左右并无旁人,女孩侍卫都在彩楼下候着,“忽都鲁揭里迷失呢?她不是陪在父皇身边么?”我疑惑问。

“她嫌陪我一个老头子看灯火无趣,和姊妹们游街赏花灯去了!”老皇帝摸着自己的胡子,一双暗沉的眼睛映着夜空,是千里辉光中最古拙深邃的颜色。

“我来陪着父皇罢。”我低低回道,不去看他,目光掠下高阁,掠过夜色,落在海子旁一株株夺目耀眼的火树银花上。

老皇帝无言,缓步至我身旁,扶着阑干,和我一起眺望这彩楼下方的万点灯火。在温暖的灯辉中,冷峭的寒风竟也变得柔和,拂在脸颊上,像情人的手给予的粗粝又深情的抚摸。

“察苏,你那时宁愿做个平头百姓,也不愿回到深宫,是觉得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才会踏实温暖吗?”

闻言,我愕然看他,没想到这个素来强悍的父亲也变得忧郁敏感起来。浓黑的夜色遮不住他枯白的发梢,流溢的辉光也填不满他脸上的沟壑,悠悠岁月从他眼中穿梭而过——他的确是更苍老了。

“这万里山河都是父皇的,待伯颜回朝,江南之地也是父皇的。无论我身在哪里,脚下踩的,都是父皇实实在在的河山——父皇何来此语?”

“有时站得太高,也会觉得孤寒呐!”他空洞一笑,目光笼罩着无边夜色下的广袤帝国,眼里却是无可触及的空虚寥落。

我心情一滞,随即道:“眼下宋国请降不过是一二日的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父皇又在忧心什么?”我迟疑道,心头骤然浮出隐忧,试探开口,“难道西北那边 ……”

想到这里,突然不敢去问:西北军事若有不虞,他——安童,又会如何?

我想到他,又想到两年前我们也是重逢在上元之夜。可是这温暖如此短暂而虚幻,不到两年,我们又天各一方。就怕以后也是这样漫长无尽的永夜。

我眼睛一酸,一颗心铁石般的往下坠,再也生不起一丝希望。禾忽叛乱,若得海都、笃哇响应,那木罕和安童可堪抵挡?当年忽秃伦下命袭杀曲律的斤,也是毫不留情呢!

“安童所部偷袭禾忽军队,尽获其辎重。海都闻讯,已退兵了。朕已派昔都出使,安抚海都。西北那里,暂时安定了……”

忽必烈蓦地开口,望着我惶惶无依的神色,了然一笑:“安童和那木罕都无事,勿要忧心了。”

“……”我呆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眼泪却忍不住簌簌落下。待渐渐回神,心里仍是愀然作痛,一时喜一时悲,泪水蜿蜒流进口中,正是心里说不出的咸涩滋味。

“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了呢?”忽必烈嗤笑道,而后伸手为我擦泪。我亦觉羞赧,笨拙地去抹掉脸上的泪,“恭喜父皇平定叛乱,儿、儿臣这是高兴……”

我讷讷说着,有些语无伦次,思绪又不知飞到哪里:西北叛王暂时平定,安童和那木罕何时能回来?他们若撤军,海都会不会卷土重来?

这么想着,又恼恨自己杞人忧天:眼下这样,还有更好地结果么?只要安童无事,就算暂时的分离又能如何?

“此事尚未外宣,朕告诉你,是叫你定下一颗心。你不是普颜忽都,纵然有情,又何必苦守着安童?是时候想想你自己的事了!”

忽必烈苦笑一声,又道,“你们二人这么多年,朕都看在眼里,若非木华黎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朕虽有心,也实在是不能了……察苏,你这么枯等,摧折别人,也摧折自己啊!”

“我不婚不嫁,却不是为他苦守!”

刚刚腾起的喜悦荡然无存,我怫然作色,冲口否决,也不顾皇帝恼怒,冷冷一笑,转身步下彩楼,拂袖而去。

……

正月十八,面对伯颜大军压境的南宋君臣,终于进献降表和传国玉玺;三月,宋主赵显和全太后及诸宫人北上朝觐。煌煌三百年的赵宋一夕灭亡,辽宋夏金分裂几百年的局面也在忽必烈手中终结。作为蒙古大汗,军功是立身之本。统一南北这一煊赫功业,为忽必烈帝位的合法性填上一笔浓墨重彩的注脚,日后面对海都,他也更有底气。

伯颜占领临安,宋主北上朝觐,南方文天祥的义军也被谢太后下旨解散,但福建、两淮、两广、川蜀等地,宋军仍在抵抗。伯颜在临安城设立临时建制后,便押解小皇帝和全太后诸人北上,各地元军的进攻仍在进行。南宋诸王中,益王、广王逃出临安,益王赵昰在福建被大臣陆秀夫、陈宜中拥立为新帝。元宋之战尚未终结,至于崖山海战乃是后话了。

……

四月末,南宋君臣在伯颜的监护下终于抵达上都。五月,伯颜先行入城,军队护送着全太后和小皇帝跟在其后。伯颜高歌凯旋,忽必烈为表嘉赏,特命太子真金率文武百官出城郊迎,我也随同出迎。

上都郊外,伯颜一行远远而来,大队尚卷在烟尘中,就有雄浑嘹亮的军歌随风掠过。军中鼓乐齐鸣,大旗猎猎招展,阿剌来大曲宛如粗粝的风沙一般扑在脸上。这曲调甚是慷慨苍凉,我听在耳中,看着大军后迤逦而来的南宋君臣,心里颇不是滋味。风卷着尘沙刮过,一时迷了眼,眼睛涩痛时,更觉那曲子多了几分悲切。

真金却无这般情绪,他兴致高昂,一脸喜色,遥望着越来越近的军队,双手无意识地攥紧缰绳,竟似按捺不住。元廷出迎队伍中,仪仗队和伎乐在前,戴珠翠、衣销金,擎旗执鼓夹道相迎。待那边军歌歇了,这边仪凤司便吹打弹唱起来,队伍中烘出一派欢腾喜乐的气氛。我被这喧嚣的锣鼓一吵,心里竟说不出的躁恼。

仪仗队之后是文武百官,以平章政事阿合马居首,省院台大臣紧随其后,我和真金则在最后。待两方人员近了,这边仪仗队分列两侧,那边伯颜一人上前,正要下马见礼,忽见百官中一个圆硕的身影打马飞奔而去,独身相迎。众臣哪料到这位不按仪程行事,全都愣在原地。真金见状,微露不满,命怯薛歹去责问情况,都堂大臣却结结巴巴地回道:“阿合马平章独自上前相迎,我等正不知如何是好,还望太子殿下明示!”

提到这个名字,真金眼中又燃起怒火,碍于百官在侧,只得暂时忍气。我解劝道:“阿合马定是见伯颜立下大功,有意巴结,伯颜又岂会不明?只怕是要碰一鼻子灰呢!且看着罢。”

真金脸色僵了片刻,才稍稍好转,不再言语,只哼笑一声,漠然观望。那边伯颜早已翻身下马,阿合马肥硕的身体挤上前,同他言语了一阵,而后却见伯颜从腰上解下一物,递给阿合马。阿合马推脱了两番,才接在手中,而后两人骑马一并过来了。

我和真金皆不明详情,只待二人近了,才能观望个究竟。阿合马虽然一脸喜气,眼神却是冷森森的,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怨毒。伯颜却不甚在意,仍然一副磊落模样。他在军旅多时,早已历练出一身精悍强劲的气质。在真金面前,虽然谦逊自抑,然而神色威严,望之巍然,让人肃然生畏。

真金奉旨出迎,虽有储君之尊,亦不敢怠慢,稍稍着眼打量片刻,便上前执手慰劳一番。一旁侍从早已端上酒水,真金亲自赐酒:“伯颜丞相为陛下平定南家思,功高盖世。本王替陛下敬丞相一杯!”

伯颜单膝下跪,接过酒郑重饮了,才起身道:“臣惶恐。此乃陛下筹划,阿朮效力,伯颜何功之有?”

真金闻言,默不作声,静静审视他有时,眸光突然变得犀利。观他这般神色,我也暗暗心惊,一时不明其意。伯颜却一直低首敛容,不动声色,从容任其打量。而后真金一笑,满意点点头,脸色又和悦起来,“丞相过谦了。若无丞相,三军群龙无首,可怎么攻下临安城?”见伯颜神色一滞,又宽慰道,“丞相随本王一起觐见领赏罢。宋主和全太后,陛下早已备下盛宴款待。至于系颈牵羊之礼,陛下宽仁,已下旨免了。衣冠服色亦无需改换,仍依宋朝便好。”

“臣代宋主谢圣天子宽仁厚德!”伯颜向北肃然一拜,早被真金扶起,笑道,“宋主和全太后也已到了罢,陛下吩咐务必好生款待,万不可怠慢了!”言罢,便吩咐怯薛歹导引宋主一行款款入城了。

……

有太子代为出迎,皇帝和皇后只高坐正殿大安阁,等待宋主入觐。此时,我和真金也已入殿,同诸王列坐于两侧。礼官得皇帝授意,传伯颜和南宋君臣一同入觐。伯颜先行入殿,同皇帝禀报此番战况和江南诸地安抚事宜,忽必烈又亲自赐酒,慰劳一番,当即授予他同知枢密院事,增食户至六千。伯颜只跪在地上,谦辞不受。忽必烈见他这般谦卑模样,心怀大畅,走下御座,俯下臃肿的身体,亲自把他扶起:“你是立下大功勋的重臣,是朕所倚重的左膀右臂,这点封赏还当不起吗?”

忽必烈虽和颜悦色,然而一双眸子盯紧伯颜,眼神极劲厉,似要洞穿人心。大殿上也是一片屏息,因沉寂而显得压抑。我观望皇帝神色,又忆起之前真金打量伯颜的神情,心里恍悟过来:自伯颜回京,这一言一行,都承受着来自皇帝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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