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建言(1/2)
这一场风波过后,伯颜虽已脱罪,仍被免职在家,未有任何优待。他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来往,当真做起隐世闲人来。忽必烈曾多次派人探听伯颜情况,见他行事低调,并无半分怨言,才稍稍放心,然而并无起复的意思。因此,没有伯颜的中书省,仍是阿合马一人独大。饱受阿合马打压的国子监,在祭酒王恂的勉力维持下,仍是举步维艰。
朝中一时无事。南宋那边,益王在福建被大臣拥立后,各地望风而降的势头稍止,元军仍在进攻围剿;西北那里,叛王禾忽被安童所部军队袭破,海都闻讯退兵,忽必烈遣使安抚,眼下并无异动;而东部日本,自去岁年初遣使通好后,尚未有消息传回。皇帝心在西北江南,也就无暇顾及这远在海外的岛国了。
朝事平稳,我在国子监举办珍宝展的计划便提上日程。向忽必烈透露此意后,他欣然应允,甚至慷慨地拿出数件府藏宝物供我办展。我府中珍藏,除前番皇帝赐下的字画和器具,还有经年的积存,其中不乏西域器珍宝,如波斯细密画、中亚金银器和玉器等等,梳理一番,可供出展的宝物也不下二十余件。
此番办展我交由慕之策划,国子监那边,则是王恂督管,不忽木等负责承办。办展当日,有皇帝出面捧场,自是引来一众名流。国子监诸学士自不必说,还有朝臣爱薛、麦术丁等人,一些南宋降臣如留梦炎、管如德、吴坚等人,也在其列。
王恂命人辟出一间堂屋以作展厅,皇帝莅临后,同诸人言语一阵儿,便被王恂请到一边雅室休息。侍讲学士徒单公履陪同文臣名士一同品鉴宝物,待诸人观赏过后,我命不忽木引来国子监生员前来观展,并让慕之从旁讲解。
学堂中国子生多为蒙古色目勋贵子弟,较之出身下层的陪堂生,眼界自然更为宽广,见到陈列的宝物珍玩,虽也好奇,却不似陪堂生那般满目惊叹。其中几人兴致缺缺,只看了几眼,便打起了呵欠。不忽木见状,不禁皱眉,怕我不悦,频频小声提醒。我只一笑置之,由诸人随心观赏,若觉乏味自可离开。
此次展出的对象旨在陪堂生,对于底层子弟,能入国子监求学已是幸运,并无多少亲睹宫廷珍宝的机会,即便只看上一眼,也是好的。我想到这里,心下亦是嗟叹。
阁内有专门的学官维护秩序,此时参展的朝臣们奉命陪同皇帝,多已离开,余下的只有诸学生。见朝臣不在,慕之也更自在些,陪同各位陪堂生一起观展,并将各展品背后的故事一一道来。不忽木守在一旁观望,不禁目露欣赏,见我过来,拱手行礼道:“公主!”
他是皇帝近侍燕真之子,也是陪我一同长大的伴读,我待他自然不同旁人。昔日小少年早已长成一位沉稳敏瞻的文雅青年,行止间也颇见儒士风采。我不禁赞叹:“哥哥如今越发有气象了!”
他听我称呼亲切,一时不安:“臣不敢。”言罢抬眸,见我仍是面带笑意,也放松了些,微微笑道:“公主如今总算安定下来,才有雅兴举办珍宝展。”
我知他话中深意,却不愿多言,只道:“你看慕之如何?”
他顺着我的目光一道望过去,凝视少年秀颀的身影,回道:“慕之心怀志向,敏慧有识,不仅熟悉汉学,更兼通西域学问。如今又有爱薛、麦术丁二位先生教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忽木性情谨慎,慕之得他如此肯定,我也颇感意外:“哥哥莫要过分抬举他。慕之年幼,涉世尚浅,我不能时时看顾,还望哥哥费心照看。”
“公主所托,臣自当尽心。”得他应允,我宽心一笑,而后又是忧虑:“只是眼下阿合马当权,我并不放心让他出仕,且让他在国子监潜心修学几年。”
提到这个名字,他也脸色晦暗,沉默片刻:“臣正有事要奏请陛下呢。”
我点点头,“这边有学官照看,我们且去陛下那边罢。”
……
忽必烈高坐明堂,闻我二人求见,便宣入了。不忽木叩拜后,便直接上奏:“……建君国民,教学为先……宜设立国学,下列诸科,使其教必本于人伦,明乎物理,为之讲解经传,授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不忽木所奏之事并无特别处,主要还是建言皇帝继承历代学校制度,加强儒学教育。忽必烈知他意不在此,便问:“眼下官学已立,学校制度还有何缺漏?望卿直言。”
“前番陛下以战事为重,钱粮财货多输于前线。眼下宋室已平,西北安定,还望陛下寄心于学校人材。为国养士,方为百年大计。国子监虽得圣眷,诸生仍廪食不济;自鲁斋先生还乡,名师硕儒亦多请辞,国子监有凋零之危矣!”
不忽木没有提及阿合马,皇帝却深知国子监处于窘境的根源,只是漠漠应了一句,并无更多表示。不忽木见此,亦无法强求圣意,便退居一边。侍讲学士徒单公履见状,顺势附和几句,而后又道:“教学育才,在于养士;学校制度既立,所需只待完善,不如开科取士,方使我朝文脉不绝……赵宋文治极胜,三百年国祚,亦赖于此。科举事宜,还望陛下属意。”
徒单公履表面赞同不忽木建言,实则更进一步,提出恢复科举的主张。忽必烈即位以来,遴选官员或由怯薛入仕,或从吏员中提拔,科举早已废罢多年。朝臣虽时有提议,多被皇帝置之不理。眼下四海安定,徒单公履又旧事重提。然而,选官用人便不止是建立学校这么简单了。
皇帝闻言,果然不悦:“昔日朕曾考虑科举之事,许衡曾言‘科举虚诞,不敷实用’,董文忠、杨恭懿亦多反对。卿何来此语?”
忽必烈的态度不加掩饰,徒单公履脸色一黯,忙道:“乱世尚才,治世重德。昔日陛下庶事草创,选贤举能不拘一格。如今四海晏然,大事已定,为国家长久计,开科取士,涵养贤良,方能尽揽天下人杰……”
徒单公履絮絮说着,见皇帝面色越发森冷,话语也没了底气,声音越发低弱起来。忽必烈哼哼一笑:“开科取士,所设科目为何?如此选材,汉儿可大尽其用,却叫我蒙古色目子弟无所适从!”说罢,又转目随行的南宋旧臣留梦炎、管如德等人,“朕闻宋朝优礼士大夫,恩逮于百官,惟恐不足,极少贬斥,诛戮更属绝无。然而,去岁朕兵临江南,你们竟这么轻易地举城投降了!原来所谓的忠君报国,不过如此……”
皇帝说罢,兀自笑了几声,他语气随和,似是随口一问,然而这般诛心之言,早让留梦炎等人唬的魂不附体,慌忙拜倒在地:“陛下恕罪!非臣等无报国之心,只怪宋主昏聩,奸相贾似道独揽朝政,擅权误国。吾等忠君无路,报国无门,唯有投奔圣朝而已……”
留梦炎曾是南宋皇帝钦点的状元宰相,素有文名。宋亡降元后,元廷也颇为看重,授予礼部尚书之职。然而,这位饱读诗书一身文才的两国重臣,此刻却瑟瑟臣服于异族皇帝的君威之下,全无风骨。
他相貌也算斯文俊雅,此时却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后背也止不住颤抖,俨然一个柔弱不堪的书生。忽必烈乜了一眼,颇觉有趣,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开口:“两宋前后三百年,所养文士无数。一朝倾覆,这亡国之祸竟归于似道一人。这贾似道还真是个人才呐!”
皇帝说罢,呵呵地畅笑出声。在场诸人全都敛容肃穆,并无第二人敢笑得出来。待皇帝收了笑意,话锋才陡然一转,目光逼向留梦炎:“无怪似道轻视尔等,乃尔等自取其辱!平时袖手谈心性,待国难临头,尔等却连一死报君王的胆气也无!所谓科举取士,举的便是这般颟顸无能,贪生畏死的道德文士?嗯?徒单学士?”
留梦炎被皇帝一唬,连请罪的力气也没有,已吓得晕厥过去。王恂忙叫人把他抬出去救治。徒单公履本是好意上奏,却遭皇帝责难,也慌得连连请罪:“臣糊涂,所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科举虚诞,朕所不取。以后勿要再言。”皇帝冷然道,环视场中诸人,众臣全部缄默不语,一时气氛死寂到极点。我今日本欲借办展一事,给国子监诸臣规谏皇帝的机会,哪料引出这般罗乱。皇帝借机发难,不忽木之前的上奏怕也是徒劳无功。
“众卿还有何事?”皇帝见诸臣都讷讷不语,也觉场面难堪,遂出言缓和。
忽必烈并非真心问询,诸臣心知肚明,面面相觑一阵,便低头缄口。唯有国子祭酒王恂不受前事所扰,毅然出列:“臣有事上奏。”待得皇帝授意,便开口道:“金代所修《大明历》,年代久远,时差频出,不利农事。而今四海无事,不如重修历法,以备国用。”
王恂于当下场合,举出一件极不相关的事,绝非无意。我正揣度着,皇帝已淡淡允下:“农桑天下本,此为急务,不容耽搁了。恂卿既精熟历算,朕便命你担纲修历。”
“蒙陛下错爱,历法非小事,臣不敢谬膺重任。”王恂谢过皇帝,又道,“寻常历家只知历数而不知历理,怕是失了根本。臣斗胆举荐许衡先生回京主持太史院事,主掌修历一事。余者,臣同门郭守敬,所学精深,远胜微臣,亦宜参与。”
皇帝思忖片刻,点头同意:“如你所奏,召许衡回京。具体修历人选,容朕事后斟酌。”
王恂谢恩后,脸色如常。不忽木却若有所悟的一笑,我思想片刻,方明白此举背后的深意:许衡若能回京,即便不参与朝政,也是一桩好事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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