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法事(1/2)
忽必烈最终将定宗贵由大汗之女巴巴哈儿公主赐予火赤哈儿的斤为妻,又赐钞十万锭作为赈济,抚恤当地灾民。火赤哈儿的斤领赏谢恩,回返后仍镇守哈剌火州。昔里吉虽被伯颜等人击溃,但叛王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更遑论海都、笃哇等人长久以来虎视眈眈,元廷仍需畏兀儿部作为西北屏藩。
而我,则被皇帝以忤逆上意的罪名禁足公主府,三月不得出。我幽居内院,无法与外界接触,只能依靠慕之偶尔带回的零星消息了解朝堂情况。此前忽必烈曾有意让真金护送帝师八思巴入藏,而真金忽然生病,护送帝师一事便延搁下来。待到第二年春天,游皇城之际,此事才提上日程。
元廷皇室崇信藏传佛教,至元七年,忽必烈采纳八思巴的建议,在大明殿御座之上置一白伞盖,以作镇邪伏魔之用。此后每年二月和六月,分别会在大都、上都举行重大佛事,迎白伞盖周游皇城内外,以便驱邪祈福。值此之际,皇帝宗亲百官出行,教坊伎乐奉百戏于御前,达官显要也会争相展示家中宝物,引得城中百姓围观。说是佛事,也是全城上下士庶尽欢的盛事。
二月十五游皇城之日,我的禁足令早已解除,自然与帝后妃子一同观赏盛事。此次游皇城,一为祈福,二为即将离京的帝师送行。
当日,八思巴亲自主持佛事,帝师祈福后,执事僧人便将白伞盖从大明殿内的御座上迎下来,放置宝舆之内。诸仪仗队列于大明殿前,迎引宝舆,待到崇天门外,同早已等候在此的诸色伎乐汇合,沿千步廊南下,而后西行到庆寿寺吃素食,食毕沿皇城西墙北上,过海子南岸东行,待行到北面厚载门后复入皇城。
进入厚载门,队伍一路南下,由东华门入宫城,经过诸皇后斡尔朵,过延春门至玉德殿。此时,帝后妃子早已在玉德殿外的彩楼上观览多时,待仪礼完毕,仪仗队再护送白伞盖回大明殿,重置于御榻之上。
八思巴做完法事之后,便同皇帝同登金脊五殿彩楼,一同观赏盛事。我本与察必等诸后妃在彩楼另一处观览,而后有女孩传话,不多时真金便前来拜见。
我和阔阔真一同将他迎到察必面前,真金随即下拜:“母后,儿臣不日离京,望母亲珍重,望一切安好。”
察必已是五十多岁的妇人,再细心保养,岁月至此,也掩不住面上的老态。她欲言又止,嘴角的皱纹稍稍牵动,而后便忍不住堕泪,好一会儿才道:“那木罕还困在叛王手里,也不知何日回返,你却又要离开母亲身边,吐蕃至远至寒之地,我怎么放心得下,又怎么割舍得下啊!”
真金眼里笑意一黯,握着察必的手沉默半晌,眼眶也微微泛红,身旁女孩儿见机递上帕子。他顾不得拭泪,只是起身为察必擦干泪痕,低声安慰道:“圣意难违,母亲只能原谅孩儿不孝了。吐蕃偏远却又至关重要,陛下不能亲临巡视,儿臣难道不该为父亲分忧么?还望母亲体谅……”说罢,又抬眼望望我,“儿臣不在,妹妹不仍在母亲身边么?”
这一句险些又惹得察必哭出声来,她强自忍了片刻,才颤声道:“这次陛下开恩,以巴巴哈儿公主下降火赤哈儿的斤,察苏不必远涉险地;可不知这恩赏能到何时,若再有下次呢?”
我和真金俱是沉默,面面相觑一阵,我才低声抚慰道:“额吉,儿臣在您身前一日,便会用心侍奉一日。待到、待到出嫁的那一日,哥哥也早回来了……今日是做法事的吉日,母亲这般,若父皇见了,怕会不悦……”
真金也劝慰几句,察必才止住泪。多年来,察必身为皇后,一直是明敏识大体的,可是近年来上了年纪,又兼经历诸事,心肠越发软了下来,涉及儿孙之事,动辄掉泪。真金此刻哄逗她,便像哄劝稚儿一般。
“儿臣虽暂时离开,可还有您的孙儿呢!答剌麻八剌、铁穆耳几个,会替儿臣侍奉左右。”真金此时才想到这些小家伙,几个活泼好动的小皇孙此刻也不知跑到哪里玩闹去了。真金遣人去寻,等了两刻左右,才见答剌麻八剌领着弟弟妹妹一同过来。
二皇孙答剌麻八剌已是十五岁的少年,颇见真金当年的气象。真金稍稍使个眼色,他便明白父亲的用意,上前揽住察必胳膊劝道:“额木格(按:奶奶),我父王离京,可孙儿们还在您身边呀,您怎么把我们几个忘了?”
小少年的语气故意带着几分埋怨:“甘麻剌哥哥是您一手带大,孙儿一直羡慕得紧,如今他出镇在外,您就不能分几分偏宠给我么?”
“还有我呐!”铁穆耳本在左顾右盼,一心寻着楼下的热闹。答剌麻八剌说话时,他却都听在耳中,此刻笑嘻嘻地蹭上来,把脸枕到察必膝上,狡黠道:“父王不在身边,额木格正好多疼疼我!”而后又凑到她耳畔,悄声道:“孙儿若偷酒被皇祖父逮到,祖母也为孙儿说两句好话。若是阿爸在,只会让祖父一个劲儿地狠心罚我……哎呦,上次揍肿的屁股,现在还没好呢!”
这话早被真金听在耳中,登时一个眼刀掷过来,铁穆耳吓得一蔫,脸色白了白,讨好地向父亲一笑:“儿臣只是想哄额布格开心,玩笑话父王还当真么?”
小兄弟两人腻在察必身边,哄得她愁云尽散,眼里笑出了泪花。见她开心,真金也不好作色,只得冷着脸提醒道:“我不在身边,你们更需尽心侍奉二圣,不得忤逆。明白了么!”
答剌麻八剌二人乖乖地点头应承,真金才放心点头,复而望向我,“察苏,咱们去父皇那边看看罢。”
我心下一滞,实在有几分不情愿,却又无法反驳,只得跟他去了。待到御前,却见皇帝正与八思巴相谈。八思巴虽有帝师之尊,却仅有四十出头,较之皇帝犹算年轻。他坐于皇帝身侧,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此刻满城鼓乐喧天,诸色伎乐自彩楼下招摇而过,他却未受其扰,只是安然坐着,即便在俗世中,一颗莲心也未曾蒙尘。
真金和我向皇帝见礼,八思巴也起身问候,又被真金亲自扶着坐回座上。忽必烈嘱托真金一阵,忽而又望向我,沉默地凝视片刻,便移开了眼睛,又同八思巴说起话来:
“帝师离京,朕实有不舍。只是藏地诸事,还望帝师亲身过问。只是帝师离开后,朕这里就少个参谋了……”
八思巴自是明了皇帝心里忧虑:“西北虽时有纷扰,叛王之间利益纠缠,各怀鬼胎,无心同力作乱,若能各个击破,叛王自解。昔里吉兵溃逃窜,即便再度侵扰,也不成气候了。伯颜丞相,是不世出的将才,有他镇守西北,陛下不必忧虑。至于故宋那边,元军仍在围击,陆秀夫拥立的小皇帝流亡海上,实是难以成事。待西北安定少许,陛下用兵围剿,也不足为虑……”
做皇帝的从不会少了烦恼,但有化解的办法,便不是问题。南北两处战事何时消解,八思巴无法给他绝对的保证。这一点,忽必烈也心里明白,只是点头默应了,俄而又问:“帝师还有何嘱托吗?”
年轻的帝师沉吟片刻,忽而起身,向皇帝郑重一拜:“今日吉日,臣觍颜向陛下讨个恩典!”
帝师开口讨赏,却是极少见的。皇帝和真金皆是一怔,而后皇帝突然笑开:“什么恩典,让帝师如此看重?帝师不问俗世名利,这份恩典,只怕朕给不起罢。”
忽必烈心情甚好,大喇喇笑着,说起了玩笑。八思巴赧然一笑,仍是坚持道:“陛下向来厚遇,臣不敢再有贪求。只是臣座下小仆一时糊涂,被御史台问罪,还望陛下开恩。”
他见皇帝一时迷惑,便小心提醒道:“陛下还记得桑哥罢?”
忽必烈凝神默想片刻,才道:“是胆巴国师的弟子罢,先前在总制院做官,朕记得他诸国语言讲得很好……”
皇帝说起他,语气甚为平淡,并无怪罪之意。八思巴见了,稍稍放心,顺势道:“桑哥曾在臣居处梅朵热哇建一座法堂,以作向上师求法之用,却被御史台弹劾治罪。他一时昏聩,干犯王法,原是无心之过。桑哥通多国语言,行事干练,若是论罪,实是可惜。还望陛下开恩,这份罪过若无法得免,臣愿替他承担。”
总制院管理全国佛教事宜和藏区军政要事。在阿合马横行朝堂的这些年来,因所属权责不同,未受其扰。八思巴口中的桑哥,我竟毫无印象,想来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官员?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很快移了心思。八思巴说得恳切,真金也一同帮忙求情,忽必烈思虑片刻,便松了口:“若只是这等罪过,却也谈不上甚么。朕会同御史台说明,叫他仍回总制院做官。这个桑哥,嘿,朕记得他!兼通蒙、汉、藏、回多国语言,这样的伶俐的人可不多!帝师放心,这等事无需记挂,安心回去便是,藏地诸事,朕全交托给你了!”
八思巴谢恩之时,皇帝又转而望向我,我才开始猜测皇帝寻我过来的原因。自从被他禁足,除了元正庆典和重要节日,他并不许我入觐,此时召见,让我不明不白。
忽必烈眼中透着疏离,我心中一冷,默默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自上次火赤哈儿的斤一事后,我怕是伤透了他,也再难得他欢心了。
可是,我要他欢心又有何用?
我低着头,无谓地一笑,仍是漫不经心。我若果真伤透了他,他又何尝不是伤透了我?他没有下令让我再次远嫁,还当真是“恩典”呢!
我这边仍在出神,皇帝的声音已响在头顶,他语露不满,出口便是责难:
“察苏,你此前患病,是帝师手书佛经,为你祈福。今日做白伞盖佛事,又特地为你禳灾。值此离京之际,你毫无表示,竟是越发不知礼了!”
他冷目望着我,语气尖锐刻薄,不留情面。我环目一望,周围除了太子帝师,并无他人,稍稍寻思,渐渐明白了他的用意。
皇帝意在敲打,却还有所顾忌。想到他的点点心机,我哼笑一声,几欲出口反驳,却被真金堵了回去:
“父皇有所不知,妹妹此前特地为帝师备下礼物,因怕帝师推辞,托我上路后带给帝师呢!”
皇帝闻言一愣,疑心地望着我,目中存着恼怒,却无从加罪,我只任他打量,心里不无快意:您又怎知我毫无表示?
“父皇还要给我定个欺瞒之罪吗?这等小事,值得父皇上心么?”
我微微一笑,平静说着,话语却是分毫不让的尖刻。真金闻言,扶额叹气,八思巴忙好言相劝,才勉强平息皇帝勃然欲发的怒火。
他仍是脸色发青,咬牙恼恨道:“今日帝师在此,你何来这般做作?在朕面前,好好说话竟也学不会了!”
我心下冷笑,又欲反驳,但见真金急急跟我使眼色。犹豫片刻,才慢慢垂下头,乖顺道:“儿臣失爱于君父,怎么说都是罪过,儿臣甘受责罚。只是今日帝师在此,还望父皇给儿臣留个颜面,今日佛事礼毕,儿臣自会去宫中领罚。”
这话听起来仍不让他耳顺,真金亦是摇头叹气。皇帝目中怒火闪闪烁烁,终是强自平息下来,挥挥手不耐道:“你先下去罢!”
我亦是存着一股气,无心理会他这般作弄,行礼后便匆匆离去。因走得匆忙,刚下了彩楼,就险些撞上迎面之人。那人行礼后,默默观望片刻,而后无奈一笑:“公主又冲撞陛下了罢!”
他竟有这般察言观色的本事,我自叹弗如,苦笑道:“我不知陛下气我何处,无缘无故便惹怒他了。”
张易拈须沉吟片刻,不问事情原委,便已了然:“公主聪慧,又怎会不知陛下气从何来?公主只是性子强硬,不愿委屈半分的。”
“……”我哑然失语,怔怔望着他继续开口,“公主却也糊涂,您不愿受委屈,难道要让陛下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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