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父子(1/2)
皇帝抱着试探的态度,让王积翁和留梦炎先后去兵马司劝降,均遭拒绝,尤其留梦炎,被文天祥当面痛斥,灰头土脸,悻悻而归,随后便向皇帝建言:“天祥此人,不能伏之,不如杀之,若放还,得江南遗民拥戴举事,便是祸患。”
皇帝却未灰心,又命瀛国公赵显前去劝降,而不待瀛国公开口,文天祥便对着昔日的主君请罪叩头,长跪不起。小皇帝不过十岁幼童,见他这般,被人教会的说辞早忘得一干二净,咿咿呀呀不知所言,只是怔怔看着眼前落魄的臣子涕泪俱下,哽咽难语。
昔日的同僚主君劝降无果,元廷又迫使其妻女写信劝降,对方亦是忍痛拒绝。几次碰了钉子,忽必烈渐渐失了耐心,恼恨之下,命人将其囚于土牢,严加看管。哪知文天祥居于恶臭逼人的牢房,虽困顿落魄,仍是怡然自得,每日以诗文自娱,倒是把这土牢当成了世外洞天。
撇除文天祥不谈,朝内朝外还有更多烦心事留待皇帝处理,劝降一事便暂时搁置了,只仍旧囚系着,等他慢慢回心转意。
王积翁曾联合十余南人臣僚上书,请求释放文天祥,我亦署名于后,一同上请,却被驳了回来。年后,西北叛王昔里吉和脱黑帖木儿等人又卷土重来,侵扰杭爱山与和林一带,好在元军早有防御,应对得力,昔里吉等人被重击之后仓惶而逃。几次起事徒劳无果,叛王之间也内讧不止,昔日盟友反成仇敌,脱黑帖木儿随后自立为汗,却被昔里吉所杀,然而叛王阵营分裂已成事实,势力大大削弱,被彻底剿灭只是时间的问题。
真正让皇帝忧心的却是小小的日本。早在至元十一年,元廷第一次东征日本,无果而还,随后曾遣使通好,却一直未有日方回应。后因征宋和西北叛王诸事,日本被暂时抛置一旁。直到至元十七年二月,高丽那边才传来讯息:当年元廷派出通好的使者杜世忠等人,早被日本无礼地杀害了!
杀害使者向来被蒙古人视为莫大的羞辱。当初中亚强国花剌子模杀害成吉思汗的使团,便招致灭国之祸,如今区区蕞尔小邦,也敢斩杀大朝天使,这在皇帝看来,是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此时,宋国虽已平定,南方缅国、安南等小国却阴奉阳违,皇帝如有痒在心,早已筹谋出兵降服,而今斩使之事一出,日本便是首当其冲的目标了。
忽必烈震怒之下,随即在高丽设置“征东行中书省”,谋划东征事宜。筹备之际,皇后察必忽然生病,忽必烈忧心之余,也险些病倒,好在太子真金已从吐蕃而还。在儒臣的建议下,忽必烈终于同意太子正式参政,与闻朝事。而此时的真金,年已三十有七了。
……
“我不在朝的日子,一切都好么?……你可还好?”
真金和我服侍着额吉察必服药睡下后,方得空用饭。这也是他回朝后第一次同我私下叙话。
他眉间带着倦色,眼睛因疲惫更显发亮。我默默打量一阵,心下暗叹:到底是年近不惑的人,再怎么精悍,脸上也是遮不去的沧桑。仔细算算,他这个太子已当了六年,皇帝皇后也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
见我只是凝神不语,真金微微一笑,抬箸为我加了块羊肉:“多吃点儿罢,侍奉母亲这些时日,你清减不少,若是也病倒了,父皇可怎生是好?”
我心情不豫,一沾到荤腥,便一阵反胃,只得把羊肉放回碗里,舀了碗清粥。低头小口啜饮着,待胃腹舒适了些,我才闷闷开口:
“哥哥,额吉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鼻子忽地一酸,喉头梗住了,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真金脸色一沉,立时把碗筷搁置桌上,低声斥道:“你胡想甚么!帖木伦姨母比额吉还要年长几岁,身子不依旧旺健?何况近日来,母后的病情已有了起色……”
“哥哥不知,你离朝的两年,母亲便病过几次,既是挂念哥哥,也是忧心那木罕。那木罕他……”我顿了顿,深深吁了口气,待鼻间酸意褪去,喉头才清晰些,“……额吉闲来无事时,便总想着那木罕,有时入睡了,还念着他名字。我也不知,那木罕何时能回来,何时才能了却额吉这桩心事……”
那木罕被俘之后,真金的储君之位,愈发无可撼摇的稳固,早年兄弟间那些暗暗角力的心思,早已淡了。真金不是凉薄之人,想起这个被俘多年的弟弟,也一时黯然,低低开口:“他和安童落难,已有五年了罢?也不知眼下是什么光景……心气再高的人,被囚系五年,怕也要磨光了心志……”
听他忽然又牵扯出一人,我呼吸一滞,心尖像被揉碎了似的,猛地一阵刺痛,这痛意在肺腑间蔓延开来,尖锐又清晰。我僵僵坐着,皱眉忍了好一会儿,周身都是一片麻木。
真金一时缄口,待我神色和缓过来,才道:“前日帖木伦姨母来探望额吉,曾提到普颜忽都……她一人守着稚儿,着实辛苦。兀都带也就八岁呀,如此下去可怎么成?听姨母的意思,想让和童收继嫂子为妻。和童贵为国王,和兀都带叔侄情厚,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
“收继?”我蓦地抬眸,不禁失声,过于尖锐的音调让真金一时愣住,他诧异地看着我,而后轻声开口,小心安抚道,“察苏?”
眼泪分毫无觉地坠落,我却也不顾,怔怔瞪着他,悲怒交加:“安童还活着,谈何收继?难道连帖木伦姨母也不要这个儿子了!?”
真金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双手冰冷,触到他掌心时便感觉一阵炙烫。
“普颜忽都独身育儿五载,和寡居又有何区别?这么等下去,要她白白消磨年华么?帖木伦姨母也忍不下心啊!和童为人宽厚,待她向来不错。别速真也劝了几回,普颜忽都只是别扭不肯。后来父皇都亲自相劝,就差指婚了,她那边才有所松动……”
“……”我默然听着,呆呆盯着食案出神,怔忪间,心思已游走了百回千回,连刚刚的痛意都钝化了。普颜忽都倾心安童多年,虽然结为夫妻,最后又落得了什么,只有无尽的等待。若果真改嫁和童,却也没什么不好。
我心下惘惘,忽觉一切都了无趣味:等待也好,放弃也罢,对于远在天边的那人,左右是没有结果的。一个人没有期待时,痛苦便不是痛苦,执念也只是残念。
“哥哥跟我说起此事,又是何意?”我握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沿,那声音单调空洞,一如我此时阑珊萧索的心境。
真金郁郁一笑,刻意避开我的眼睛:“普颜忽都已有意改嫁,你呢?便不能让额吉省心么?”
言罢,他也不看我,只是抬箸夹了菜肴,一面低头吃了,一面等我回应。
我默然良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忽闻有人在外间急喊“太子”,真金闻声,手骤然一顿,悬在半空,扬头肃声道:“进来!”
敢在太子用饭时打扰的,也只有他的近侍完泽了。他急急慌慌地撩帘而入,气息还未喘匀,便急道:“崔斌崔左丞被阿合马诬害,现已押赴刑场了!”
真金手中食箸登时坠落,砸出一阵尖锐刺耳的乱响,他在震惊中缓缓起身,怔了片刻,忽而厉声道:“快!拦下他!务必保他性命!”
完泽得命,顾不得思量此事是否合宜,急遽转身而去。见他离开,真金才颓然落座,闷闷低头半晌,忽而倾身一扫,将桌上盘盏尽数挥落在地。我只无声地望着他,任这片冰冷的破碎声起落不止。
……
崔斌其人,我记得再清楚不过。当初忽必烈欲拜安童为相,曾暗示崔斌征询众意,那个汉臣像健迈的蒙古男儿一般,在马上踏蹬而起,振臂高呼:“皇上有旨,任安童为相,可乎?”
回应他的便是一阵又一阵如雷般轰鸣的附议和喝彩。
多年以后,当那些昂藏豪迈的身影已如流水般逝去,不变的只有铮铮傲骨和坚韧心志。至元十五年,崔斌曾奏言阿合马“溺于私爱,一门子弟,并为要官”。后来,崔斌任江淮行省左丞,力除当地渔民蠹国之政。阿合马自然怀恨在心,不久寻机诬陷,崔斌此番获罪致死,便是阿合马的手笔。
真金终是晚了一步,完泽赶到刑场时,崔斌早已是刀下亡魂。
我心中恨意沸腾:这些年来,何止是崔斌?秦长卿、亦麻都丁、刘仲泽、阿里别,一一被他诬杀;许衡、廉希宪,被贬黜冷遇,乃至伯颜、安童,或被构陷,或遭排挤……自下而上,凡是不阿附之人,尽遭迫害。至于淫掠人.妻,强索民田,大行专卖,狂征暴敛,滥发纸币……这一桩桩事,都足以死罪。然而,忽必烈只是看不见罢了。
算算时日,高和尚入军中已有两年,也不知张易要谋划到何时。若非察必此时卧病,我恨不得立时起事,要他性命。
待跟着真金进了皇帝寝殿,我才堪堪平复心头怒意。阿合马恰好也在御前奏事。真金见了他,本已铁青的脸上更是怒气勃长,眸子里几乎炸出了火。向皇帝躬身行礼后,便几步掠至阿合马面前,一言不发,猛地一拳将他掼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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