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何人不(1/2)
午后小憩,永宁拍着展欣入睡,渐渐神思困倦。阖眼欲眠时,门边脚步轻响,似踌躇一阵,复又静下去。
永宁强自睁眼,望见暧昧光照中的人形。提声欲叫又止,看一眼展欣,慢慢撑起下床。来人匆忙走近相搀,低声说,姐姐小心。
是你啊,怎么这时候来。永宁笑了笑,示意他往外间说话。
落座后,永年有些烦躁。指节叩着桌子问,姐夫出门了么?不好好休养,乱跑些什么。
永宁捧起茶碗,淡淡笑道,于远来了。你姐夫送他回去。
永年停下来,于远?
永宁低头饮茶,沉默不语。他说来年春天,看桃花。那绯红轻绿,烟雨如梦,不是此地所能有。
能不忆江南?
想着不觉微笑,你终于肯带我还家了么。为何望穿秋水,盼得归期,心里仍觉酸楚。
永年甚是诧异,问,姐姐何故发笑,可是于远说了什么?
永宁摇头,没有什么。你姐夫,大概是想家了。
永年微微一晃,忙闭目扛过头晕。半晌张开来,竟笑了:昭成家几年,还不曾返乡拜祭祖先。是我疏忽了,只想着陪他,忘记该让他回家看看的。
永宁吃惊地望着他,脑中一片空茫。
永年一抖衣襟坐好,笑道,难道我认识他,不比你早?知道他,不比你深?在汴梁同床共枕时,我便是这样叫他了。
永宁止不住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斜看她一眼,永年继续说,你以为,只有你恨白玉堂?想除掉他,我有几百种法子。用你的法子,不过是看在你对昭一片痴情,有些感触罢了。
感触?永宁总算摸索到一缕明光,心却像被谁凿了个洞,风雨飘摇,越来越冷。口中喃喃道,我怎么没有想到,怎么没有想到,你当初,诱我拿出销魂草,就是为了今天,让他恨我?
怎么想得到,永年对展昭,原来如此。
永年笑叹,难怪你走不进他心里去。你当真不知道,没有爱过,哪来的恨?他也不过是可怜你,从前怎样待你,今天也还怎样。只是,你能不恨你自己么?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以为你可以守着他不放么?
眼泪过了很久,才能流出。握不住的,原来多一时,多一秒,都是奢望。没有谁怜念她的祈求,她伸出手,无助地哀吟:等我,生下这个孩子……
有什么意义?永年逼过来,眼神几近凄厉:你们等我了吗?想抛下我夫妻父女团圆归家,那我苦熬至今,做了这么多事,又算什么?是你,你能放过吗?
永宁怔怔望着,他是什么意思,不要她生这个孩子?
永年点头,语气稍稍和缓,姐姐,为什么你还不满足。如果没有我,昭早已回了大宋,他只要一句话,丁月华、白玉堂,无论哪个都会无怨无悔等他一辈子。可这些年,与他形影相依的是你啊,爱或不爱,他都把年华,把忠诚给了你;你若还计较,那我该怎么想?他们该怎么想?嗯?
永宁已痴得麻木,转头半晌说,你要我怎样?
永年垂首一笑,该怎样,还用我教你么。反正已经这么痛苦了,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给的销魂草,我让人送去冲霄楼,分量只有一半;对付情敌,总要留一半机会给自己,我就用别的毒代替了。还有一半,你猜和麝香猫果混食,会怎样?
永宁猛地站起,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永年一把拉住她,笑道,其实不用猜,你知道。所以,王妃驾鹤与父亲团聚,有你的功劳。于洋也知道,他倒真是不违誓言,至死都在维护宇文家的子孙和声名。可惜了这样一个人,偏要跟我抢。
永宁肝胆欲裂。她诚心以待的弟弟,母亲倾力扶持的新王,借刀杀人,何其残忍。理由呢?理由呢?你为什么这么恨?
难道我不该恨,永年目光冷冷。你骂我疯狂扭曲,想一想是谁让我疯狂扭曲。我没你那般好运,父慈母爱,健康成长;阴生的植物,一生见不得阳光。是谁令得它如此?残忍,你母亲难道不残忍。她该知道今日的结局,父债子偿,要怪,就怪她当初不积福德,造孽子孙。
母亲已有忏悔,总想补偿你;难道行事之间,你竟不念一丝恩义?
恩义?我此生此世,从起点便已尽毁,缘于谁的无情,她又能补偿什么。今日所为,前事之因;我都未曾怨过,你们这些罪人,凭什么质问?
你要恨到几时……
到几时?不会远。所以我不要孩子。把昭还给我,我才有力量原谅。
或者也可以原谅你,原谅你的孩子。
明白了,永宁惨笑。举步想走出去,控制不住的眩晕,合身撞上桌角。凄绝尖锐的痛,要将她撕裂一般;汩汩热流,争相涌出体外,只剩一天一地的冰冷漆黑。
如砍去四柱的屋顶,訇然委地。
展昭回到家,只赶上妻子弥留。胎死腹中的婴儿,同时也带走母亲的精气神魂。她拒绝医药,只待血尽;却不甘不愿睁眼,仍在盼望。
她向他伸出手,被握住。此时已没有泪,她嘴角扯开一个笑,说,你想知道麝香猫果的事么,我告诉你。把它和销魂草放在一起,人吃下去,会立即毙命。十多年前,于洋最早发现这个关联,就请我的父王下令,将辖地的销魂草,根除了。只留下一株,养在我的屋子里。
因为,父王给我的那颗珠子,是可以避邪驱毒的。销魂草虽然危险,单独用于人体,却不致死,只会让血液腐坏,使人虚弱患病。我也问过父王,为什么要留下一棵。他说世间物种,没有绝对的好与坏,用得恰当,毒草也能救人续命。所以,我便一直养下来。想或许如父王说的,留给后世,总能找到它的益处。
后来珠子给了你,我便单独将销魂草,养在人手碰不到的地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许家里出现麝香猫果。
再后来,我见到白公子。
我再笨,再大度,见他和你这样亲密,也寝食难安。那一段你生病时,我住回王府,和永年说心事,鬼迷心窍,告诉了他销魂草的秘密。
现在想想,或许说出来时,潜意识里,我便是想把它用到白公子身上吧。要他死,我没有那么狠;我只想让他长长久久病下去,再不能这么容易,就来找你。
所以永年说,襄阳王网罗能工巧匠,建造冲霄楼时;说南越王府,有打算派人参与时;说白玉堂艺高人胆大,极可能前去闯楼时;我把销魂草给了他。
我知道,他会用它算计白玉堂;却不知道,他悄悄留下一半,和麝香猫果一起,算计了于洋,害死我的母亲。
于洋一直都知道,销魂草养在我这里;麝香猫果,却是永年要他预备的;他如果说实话,那永年和我,父王的一子一女,合谋杀死嫡母,将以何面目应对世人?因此,他连审讯也不肯要,便舍生取义了。
他待你一向甚好,或许也曾想过,若是我被指为弑母凶犯,家破人亡,你该怎么办?
说到此,她似是元神耗尽。又像心愿已了,闭目轻轻喘息。手仍旧紧紧攥着他,低声问,恨我吗。
展昭摇头,手抚过她深深下陷的脸颊,伤痛难捱。
永宁睁眼笑了。没有爱,就没有恨,果然永年说对了啊。如今她连说声爱他,也自觉没有了资格。她心中凄惨,强撑道,我害死母亲,也没有保住孩子。我死后,忘了我。永远也不要原谅我。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
泪水落下,滴在她脸上,如点缀了两粒清澈莹透的星子。永宁想为他拭去泪,手抬到一半,说,带着欣欣走,不管去哪里,离开他。便落下去。
永远落下去。
等了他三天的眼,阖上再也没有睁开。不曾听见他一遍遍重复她的话:家破人亡,我怎么办?
怎么办。平生第一次,他将脸无声埋在她胸口,泪落如雨。
然而她都不知道了。
居丧之后,展欣与父亲同寝。夜里摇醒他,爹爹,欣欣在这里,你不要哭。
展昭伸手抹去,一脸湿冷。待要回忆梦里情形,脑中又空无一物。静静躺着,无端听见海涛声,潮起抛上浪尖,潮落打沉水底,全然不由人想。
他侧过身,将展欣揽在臂弯,轻声说,爹看着你睡,不吵你了。
展欣软软的小手抱在他颈上,淡淡奶香味和着呼吸绕过来。他在黑暗中凝神,想起走前他原本想说,带她和欣欣回江南;想等他送于远回来,就对她说,等孩子出生后,他们就动身;想说如果她喜欢,可以和孩子们长住在常州,这样他也就能经常念想,经常回去,经常看见桃花了。
于远已经说了,父亲,自己,不知他还恨谁;为什么他听见了,还是没有多想一想;为什么要等,在等什么?
等送于远回来,等她生下孩子;还是等一切的一切,都变成此时的一句“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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