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恨起(1/2)
濯濯如春月柳,岩岩如孤松立,肃肃如松下风。
许是那迷梦千回叠见,早已认不清那少年脸孔,记不得当年眉目。故而看此刻立于身前的任安之,只觉失真。
他并非沈腰潘鬓玉山上行,他只孤清地立在窗棂纹饰过的春日光影中,弱柳扶风,面目浅淡。寒轩无数入梦时勾勒的精致,亦只剩微颓。
任安之裹着那一身石磐色,其上错金黼黻,于春日独有的晦暗之中,那堂皇更显其羸弱。他赤着足,春寒料峭,可看得肤色青白。
他的眸还是一样的,不着波澜。寒轩一身蝉衫麟带翠羽明珰,立在远远处,看任安之茕茕立着,纵唯有一件衣衫聊做遮掩,纵如今已是人囊中之物笼中囚鸟,他还是那般风致不改。
寒轩明明看得见他眼底恨恨之色,但寒轩明白那不是负隅而自负,那是不可折节。
那日自骗了安之上楼,寒轩不由分说,一手拉住安之,一手利落划开修罗刀。安之未及反应,便已坠身那金光之中。
来到此间,安之自生恼意,无奈寒轩避而不见,几日下来,安之亦归于平静。待得此时,寒轩才与之相见,略陈此间之事。无论安之如何诘责怒骂,寒轩不过波澜不惊,无言而立,几番相峙如此,安之亦只剩无奈。
溢寒宫下,茂苑殿后,有一座高华宫院,寒轩着人修缮打扫,又遍植玉茗花,便将安之移入其中。
“从此这中宫之殿,便是澄翠宫。”安之立于殿中,寒轩遥遥相望许久,才出言一句,也不知是对安之所说,还是对殿中宫人所讲,“‘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当年你说,你最中意此句。”
“中宫。”任安之一声轻笑:“当年我以为你我纵无梦可共,尚可做君子之交,不想你将我囚于此处,冠以此名,辱身诛心,真是做的彻底。”
多日来早听惯安之怨怼之语,寒轩只淡淡道:“我知你甫入宫闱,必多有不惯,稍假时日,你便知此处逸乐,不必忧心。”
寒轩复又转首对殿中宫人道:“尔等必尽心侍奉,中宫若生为难,那九幽柱下空置多日,尔等便可另觅清闲。”
宫众闻言,只战战兢兢,喏喏称是。寒轩回首,耳畔却听得些许窸窣之声,余光扫到那扇鹊华秋色娟屏之后,溪见正肃穆而立。见寒轩余光,便微微躬身,以式有奏。
未及多想,却见任安之略行几步,走到近前,含怒道:“我不知你到底是如何将我带来,亦不知你在此处有何过往,但看来你已过惯了颐指气使,骄奢纵意的日子。只是你要自己想清楚,你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到底该不该这样对我。”
安之本是极为风雅清逸之人,向来含辞如兰,口吐珠玑。如此咬牙切齿说话,寒轩亦生怯意。且安之所言,更激得其一片心凉——诚如所言,此间数年,谋算捭阖,杀伐决断,自己已是面目全非。
然寒轩明白,再无退路可走,便如常道:“你可以怪我自私,但不要恨我。我自知于你不公,好在这边岁月荏苒,那边分秒不动,你回去时,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你就当行善积德,于外人眼中,圆我南柯一梦吧。”
寒轩颔首自伤,只叹自己痴罔,许此生大多周折,皆是为了外人眼中那些富贵残影吧。
亦是自知,他对任安之的得到,至多不过是外人眼中的得到。
步出澄翠宫,回首看这鸟革翬飞,丹楹刻桷,那本是与任安之无关的华靡。
然何尝不是亦与自己无关。
二人自澄翠宫而出,迎薄雾清寒,行于长街之上。宫灯未点,其上铜箔随风而曳,只感凄惶。
溪见见寒轩怅然若失,便轻言一句:“澄翠宫叫着好听。”
寒轩面中不豫,言辞却浅淡:“都说宫中宫室,听着便觉无福。‘暮云收尽溢清寒’,是凉秋衰草;‘满川烟瞑满船风’,是人去帆远;‘十年花底承朝露’,是流年空老;就连这‘半缘修道半缘君’,都是悼亡之词。”
溪见惴惴道:“臣下不懂这些。可纵延贵妃那茂苑殿再好,还不是身败命殒。”
“当年取这些,不过是想以无情之号,惨别之事,换些有情罢了。那繁华富贵中,哪还记得共苦之人。”寒轩轻叹一声,“终是无用的,死生随化,终期于尽,人力不可为。”
“忧可伤身,娘娘珍重。”
“你当这澄翠宫是好的吗?‘悲恨相续,漫喈荣辱’,也是亡国之叹。”
前面就是溢寒宫,珠宫贝阙,松苞竹茂,又是一样的精致,教寒轩略感疏离。
宫禁众人早已俯身接驾,溪见亦退于门边:“昭娘娘和景娘娘已候着了。”
“景颜也来了。”
“魏穰逐轻那边又出了事,娘娘来请旨的。”
“狼突鸱张,困兽犹斗。”门扉开启,宫人牵起寒轩衣摆,寒轩侧身对溪见道,“把人带到正殿里候着。”
待到入殿,二人微微见礼。梁勋面目清素,天阙七出事毕,众人便不再着素色。可此时梁勋身上的妃色,好似已被岁月洗濯得愈发素白。这一室的金玉罗绮中,梁勋是出尘而独立的,而一边的景颜却是相得益彰。几番妙计奇谋,寒轩只觉得景颜大有深意。往日那些清艳,如今似是已成浓墨重彩。
“中宫甫立,千头万绪。奏章文案,要你多费心。”寒轩坐定,对景颜说了个如是,又转头对梁勋道,“我知你无心朝政,你入宫最久,内宫琐事,要多担待。”
二人喏喏,寒轩又道,“溪见说魏穰逐轻那边又不安生?”
“是。查来查去,不过是修嫔自己的主意,魏穰逐轻一力申辩自己只是尽忠,又有娘娘授意,则尚拘禁在刑曹之中。这本都无关痛痒,不过……”景颜一时语塞。
寒轩见他欲说还休如此老道,心中漫起一层寒意:“有魏穰逐轻在,什么样的奇谭轶事没有呢。”
“牢狱辛苦,连日提审王氏,更以那婴孩相要,那孩子受了些苦楚,昨日去了。”
寒轩大骇,心中不忍。然此刻,他自知自己断断不可明示左右更添枝节,故只可轻叹:“好生葬了便是。”
“可那魏穰逐轻知晓后,怨怼于岳丈,当庭大骂,并一纸休书休了那纪厉氏。那魏穰府中本就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纪厉氏闻讯大恸,回了娘家便寻死觅活。纪厉大人面上窘迫,亦是一时无所适从。”
“夫君如此不臣不轨,薄幸反复,被休了也好,赐些金玉,好生抚慰,教其来日再嫁了便是。”梁勋轻叩着茶碗,漫不经心道。
寒轩颔首,以示赞同,可看景颜明眸轻动,自是还有文章,便道:“有什么便说吧。”
景颜微窘,“臣妾以为,此中或有蹊跷。若是其府中失和至此,如何能瞒王氏至当日,如何能让岳丈纪厉翙止不顾沸议,去救这竖子逆臣。”
“许是纪厉氏刁猾,早动了心思,欲文君新蘸,再择良枝。此时做些腔调,便可将罪责一并推到那贰行之士身上去。”梁勋微嗔道。
景颜却略有正色:“娘娘,此人身边,还是耳目齐备的好。其虽是一枚小卒,然其父多年为官,不可轻度,更牵扯魏穰逐轻,便是与思澄氏亦生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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