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2)
久违地,他梦见孟诗了。
当年宫闱花月春风时,她正凭栏仰目赏梨花。唇微抿,目微哀,他抱着小拨浪鼓迈着小步跌跌撞撞跑到她身边,拽拽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小声喊母妃。她看着面前这个小娃娃,像是看到了这偌大世间里唯一的依靠与慰藉,眉心愁绪淡淡地纾解开,便笑了。似是有东风吹过湖面,撩拨起一串皴擦无痕的柔波。她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靠着栏杆,柔和着声音逗他玩:“梨花好不好看?阿瑶要不要摘一朵玩耍呀?”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却又执拗地不肯醒来。直至梦中忽然出现了温若寒的脸,那辆通体漆黑的马车,珠玉琳琅破碎的声音,他才开始觉得冷汗涔涔,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他虽不畏惧过去,却很不想把过去当成不堪回首的谈资——痛苦是在的,战胜了对于恐惧的恐惧,并不代表恐惧本身不存在。
他的额角开始隐隐约约痛起来。浑身都开始痛起来,从头到脚,先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后来又像是被人拿尖利的石子扔。是从被人踢下楼梯翻滚着跌断骨头开始,还是被活活关在黑屋里整整三天断水断粮起步,他并不记得。走马观花的琐碎缝隙里,他努力让自己淡然下去,以悲悯的目光审视着过去的自己——何其苦也。接而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轻轻贴着他额角跌痛的乌青伤痕处抚摸,有人在喊他阿瑶,他于是便醒了。
蓝曦臣点着一盏灯,关切道:“做噩梦了?”
金光瑶愣愣看着他,半晌回过神,移开蓝曦臣搁在自己额角的手,轻声道:“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梦了。”他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晕,便又躺了下去,“继续睡罢。还早。”
蓝曦臣问:“近来可是有什么事郁积心口?”
金光瑶摇头,拉着蓝曦臣的衣角想把人一同拽回枕头上:“睡吧。偶尔被梦困住一回,不是什么大事。”
蓝曦臣吹了灯,便又继续和他一同睡下了。
第二日天色有些泛阴,隐隐约约看着像要下雨,金光瑶却说府中话本子看完了,无聊把旧书啃了又啃,如今再看,实是和鸡肋无异。
金光瑶道:“二哥也知我过目不忘,现在都能把它们倒背如流了。”
蓝曦臣看了看天色,有些犹豫:“估摸会下雨。”
金光瑶点头:“让弟子挑书就算了,还是我亲自把关罢。我自己一人去便可。”
他这般决定了,蓝曦臣倒也不好多说什么;今日金光瑶的确是固执了些,但近来蓝曦臣对金光瑶几乎有求必应——虽说金光瑶向来不提什么过分要求。蓝曦臣斟酌了会儿,还是不放心,便道:“那我陪阿瑶去罢,天看着要下雨,你身体还虚。”
金光瑶抿出一个笑:“好。”说罢去寒室角落里折腾出一把雨伞来,“走罢。”
蓝曦臣蹙了蹙眉:“不坐马车,可受得了脚程?”
金光瑶奇怪道:“不至于这般娇惯,正巧想走走,便不坐了罢。”
“随阿瑶。”蓝曦臣把案桌上的书卷理好,盘思了一下今晚要挑灯到几时,约莫不会太晚,安了心,便挽着金光瑶出门。
挑书不是什么简单活,市面上的话本子层出不穷,旧本还如日中天,新本就和雨后春笋一般源源不断钻了出来。蓝曦臣负责替金光瑶抱书,金光瑶挑了三个铺子,挑了十多开本,满意拍拍手:“这几本够了。”
蓝曦臣笑道:“不再多挑些?我见着少。”
金光瑶摇头亦笑:“今日没坐马车,便不好把铺子打劫全承包下来,只是偶尔兴致来了,才拉着二哥出来走走——落雨了?”
他伸出手往前探了探,恰有两三滴水落在掌心,不过刹那,雨势渐大,忽而瓢泼,宛如豆下,砸下去掷地有声,连着耳边也嗡嗡作响,金光瑶便赶忙从蓝曦臣怀里拿过伞要撑起,只是那伞还未撑全,蓝曦臣就把话本子往金光瑶怀里一塞,一手取过伞撑在头顶,一手揽过金光瑶免得他被淋到。
夏日阵雨来势凶猛,雨大风也大。街边摊子铺主人也纷纷叫喊着收拾东西赶快避雨去了。不消片刻功夫,原本好好一条街便全无半分热闹景致。眼中长街朦胧,脚边雨脚如麻。大雨溅落,衣角低垂处沾透;横风斜雨,淋湿浑身。
金光瑶挨着蓝曦臣靠着街边有屋檐的路段赶快走,好容易寻了家陌生茶楼落脚坐下,金光瑶浑身湿漉漉,衣服都能拧出水来。蓝曦臣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着是他一路搂着金光瑶走过来,挡风又挡雨,淋得更厉害。
金光瑶道:“还是别喝茶了,我去讨姜汤来暖暖罢,雨这么大总不能就这样回府——府中此刻应是派人来寻了。”
蓝曦臣站起身:“我去问两杯来。”
“我有些冷,走动走动估计会好些。”金光瑶把他按回座位,“还是我去罢。”
说至“冷”字,蓝曦臣面色微微变了变,过了会儿,才难得有些不悦道:“……阿瑶本就容易落下后遗症,还乱来。”
金光瑶笑着摇摇头,不去理会其中深意,径直走去茶馆后房讨两杯姜汤。老板娘收钱应过,没认出这是敛芳尊,语气敷衍,便让金光瑶自己去舀姜汤。
金光瑶寻了两个杯来,揭锅盖,一杯舀了一勺,复又阖上锅盖挡住氤氲雾气,环顾四周无人,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往其中一杯中倒了些许进去,末了晃了晃,确是看不见了,略略迟疑了下,便收了犹豫神情,捧着两杯姜汤走了出去。
蓝府门生已经寻来,马车停在外面,蓝曦臣正拿着一件大氅急急走后屋寻金光瑶,差些撞了他。
金光瑶捧着姜汤暖手,任着蓝曦臣把他用大氅裹紧:“寻来了?”
蓝曦臣道:“等在外面,这便走。”
“先喝了姜汤,暖暖也好的。回府好好沐浴,免得受凉发热。”
蓝曦臣自他手中接过一杯,喝了一口,无奈笑道:“此话应是我对阿瑶说的。”
金光瑶只微笑着看他,也抿了一口手中杯盏里的姜汤,目光微微掠过蓝曦臣,便又很快垂下。氤氲雾气里,眼眸都看不真切,喝完一盏,二人便走了。
坐定后,蓝曦臣问他冷不冷,金光瑶摇头说不冷。
蓝曦臣道:“有些困么?阿瑶先撑着别睡,睡了容易病。”
他点头,只是把头靠在蓝曦臣肩上,听着马车帘外雨砸下来,噼里啪啦和爆竹似的,吵不愿停,闹不肯歇。
过了半晌,蓝曦臣忽而笑道:“阿瑶以后还要那么任性么?如今淋成这般,也好长记性。”
金光瑶侧过眼平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一双眼牵出抹温存款款的弧度,他往蓝曦臣怀里钻了钻,笃定且柔和道:
“再也不了。”
回了蓝府,自然沐浴更衣姜汤防药一样不缺。金光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觉得浑身骨头有些酸。果然如今这副身子虚,动辄便得病,不比以往,站在雨里淋上半天都没问题。
蓝曦臣身上伤口许多处还缠着绷带,如此一来,还得大费周章重新上药打绷带,忙活到傍晚,总算是折腾完了。
金光瑶瞅了瞅药盒:“……温情医师配的药正巧全用完,一点不剩,真的要重配了,二哥切记不要忘。”
蓝曦臣凑近看了看:“我本想再多撑个几天,如此看来,还是明日亲自去江府讨一剂罢。”
金光瑶点头:“如此最好。只是……”
“只是什么?”蓝曦臣见他没了下文,便接着话头问下去。
金光瑶把药盒关上,垂目拨动把玩着上面的搭扣,半晌才笑道:“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话到嘴边就忘,坏记性。”
蓝曦臣也不多问什么,正好门生端进两碗预防发热的药来,便双双坐下喝药。
金光瑶喝完,从手边青花纹碟里拈过一颗话梅抿着去去苦味,轻描淡写瞥过蓝曦臣手腕旧伤,斟酌着开口:“……还疼么?”
蓝曦臣摇头:“无碍。”
“射日之征,也不知最后捞一个什么。魏公子想得到的没得到,二哥与忘机还负伤,死了温若寒,也走了叔父。”金光瑶给自己捶了捶肩,“想来也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些事情开了头,就收不住了。”
“结束就好。”蓝曦臣轻叹一口气,“只能这样了。落幕后,便求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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