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1/2)
孟瑶把一盘绿豆糕给人送完,便低着头等在房门外,小心翼翼安安静静地揉着昨天摔了一跤肘关节磕疼擦破的地方。
傍晚时分去后院帮沉香楼的姑娘们打水的时候,因着他初来乍到,没什么认识的人,便被几个孩子吵吵嚷嚷恶作剧扔小石子。
孟瑶不哭不闹,只低着头避免被小石子扔着脸。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与其多说话不如多做事——水没打满,是要被骂的,晚饭没得吃,那就更不好了。日子本来就苦不堪言,却是不能让自己过得更苦了。他把水桶轻轻放在地上,揉揉自己被尖利石子扔疼的地方,吸吸鼻子,想着阿瑶不委屈阿瑶一点都不委屈,便低头继续吭哧吭哧提着小木桶往后房走。
薛洋坐在窗口上晃着脚,手里捧着一张纸,纸里包着他从姑娘房里偷来的桂花糕。吃得津津有味,居高临下看见孟瑶一瘸一拐要进屋的艰难模样,薛洋便嘲笑道:“哟,又被扔石子儿啦?真是没脾气,要是我,就把那群没脑子的按在地上往死里揍。”
孟瑶道:“我提不动了……”
薛洋跳下来:“都是京城人,行,帮你提。”
孟瑶盯着他手里的桂花糕移不开眼,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虽然不说话。
薛洋替他把水桶拎了,顺带着把手里还没吃完的桂花糕包紧,拍拍手上的碎屑,随手塞进了孟瑶怀里:“喏。”
孟瑶抿了抿唇,方才被人扔石子也不见得委屈,被薛洋塞了一小纸包桂花糕,怀里抱着这一小张纸团子,就忽然红了眼眶,抽抽嗒嗒跟在薛洋后面。
“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薛洋转身不屑批评他,“娇气!”
孟瑶瘪嘴:“我想我母……我娘了……”
“想能顶饭吃还是能千里传音把你传的声音送回京城去?”薛洋翻了个白眼,“看在我们都出身京都,我才帮你一把。不然我早看你哭死了。差劲。”
孟瑶见他放好了水桶,便小心翼翼打开了纸包,不好意思道:“……要不我们还是一人分一半吧。”
“别,明天我就去偷绿豆糕了。”薛洋忽然压低了声音,拽着他往旁边一扯,“看到那女的了没?”
孟瑶抿着一块糕,透着缝儿往外瞧,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女子,半件绫罗纱衣披在身上,身段窈窕,头上一朵牡丹簪花。
“嗯,看到了。”
“楼里头牌,思诗轩的,叫思思。”薛洋道,“记得巴结她。脾气也还行。”
“……怎么、怎么搭话?”孟瑶道,“……我不知道……”
“笨。”薛洋翻了个白眼,“等你沉香楼混个半年,什么话都能学会了。把女人往死里夸,被打了也要往死里笑,不该管的闲事别管。就这样。”
孟瑶似懂非懂,又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桂花糕。咬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包起来揣怀里,这次吃完了下次吃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孟瑶第一次遇上思思,是因为隔壁一房姑娘急着要簪花,孟瑶跑的急了,没看清人,低头撞了上去,立刻吓得跪在地上捏着簪花道歉。
久不见动静,孟瑶慌慌张张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却听得那女人说:“……你、你把头抬起来……”
他怕得要命,惶惑地把头抬起来,对方把他端详了一遍,才惊呼出声:“……你是……是她的孩子?……是孟诗的孩子……对不对?”
孟瑶傻了眼,点头不敢,摇头也不敢,就只能愣在那里,不安地看着她。忽而她便蹲下来把自己抱在怀里悲哀道:“好孩子,怎么这么苦。”
她这一抱,就碰到了他手臂上的旧伤口,孟瑶小声委屈道:“……思思姑娘……我疼……轻点……”
思思松开他,表情一愣,松开他一些便细细翻开他的衣袖,见到里面还没结痂的伤,先是诧异,后是抱歉:“……去我房里上些药罢。”
“我要送簪花。她们等急了要用。”孟瑶挣开要跑,“晚了要被骂的。”
“送完去思诗轩找我。”思思见他点头跑了,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自己轩室。
孟瑶送完簪花,乖乖去思思房中上药。期间思思问了他许多问题,关乎他的母亲,也关乎他儿时的一些记忆。孟瑶回答得谨慎,也不敢多说,只说自己是京城人氏,母亲叫孟诗,模模糊糊地描述了一下她的容貌,出身什么的一律避开不敢说,怕引祸上身,只低头抱着思思给他的红豆糕小心地抿。
最后思思问:“……你怎会来此?”
孟瑶顿了顿:“我爹要我死,我娘不要我。”
思思叹了一口气,给他了几两碎银子几枚梅子糖,就打发人走了。
孟瑶接了梅子糖和银子,小心地藏进袖子里,道了好几声谢,便掉头跑了。
那张脸和孟诗有六七分像,思思想,大抵长成这样,是须得薄命多受苦的。看着本该是多伶俐一个好孩子。
他统共在沉香楼待了四年。第三年春,他有一次出门替姑娘采买胭脂,见四周无人,发了疯一样要逃,最后被人提着衣领扑腾着手脚回了沉香楼。
他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额头贴着地板,他无端想起初来乍到,见到的那个被关进黑屋的孩子,便怕得浑身发抖。他终是被扔进了那间黑屋子,惊惧得眼睛通红,抬眼正看见薛洋站在人群后面,对上他惊惧的眼神,只能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没人救得了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真的会出人命的。
关门上锁的声音。
他怕黑怕冷,一会儿想着不如死了算了,一会儿又更想逃出去,苦于自己力气小,只是靠着门板抱着膝盖。哭泣无济于事,擦擦眼泪他便又不哭了,只是更紧地自己抱住自己。没有时间轮换概念,也没有生死的意识。饿得头昏眼花时,门口却忽然传来解锁的声音,接而裂开一条小缝,孟瑶扑上去,外头仍旧一片漆黑,看来是黑夜。
思思掌着一盏烛火蹲下身,小心翼翼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悄悄推给他一碗水一块饼。孟瑶一边缩着肩膀掉眼泪,一边靠着门把东西接过了。
“阿瑶,别想着逃了好不好。”思思怜悯道,“我也不敢放你走,你若是走了,查下来,我就别想好过。乖啊。”说罢就皱着好看的眉,把门轻轻关上,仔细重新上锁。
孟瑶没说话,坐在黑暗里,开始哭起来。
他心里原本有一团光热,孟诗给予过他爱,如今这团火慢慢熄灭成灰,从灰烬里爬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他。
孟诗对他说过,阿瑶,万事都要自己争取。
他争取逃,可最终还是被人扔进黑屋子里彻头彻尾关上三天三夜。曾几何时,他在夜里回想起来金光瑶这个名字,他本该是拥着皇家不可一世的高傲与宠爱,活得好过多少多少人,却早早地在临别的黑夜里被埋葬在黑色马车中,重重跌入深渊,骨血焚烧成灰。
第三天,他被放了出来。虽然狼狈不堪,连路都走不好,却终于乖乖巧巧言听计从了。大家都说这三天没白关,原本这小子眼神中偶尔还要带刺儿,如今却完全被磨没了脾气,温温和和的,无论是犯错还是夸奖都是挑着唇角笑——到底是小孩子,吃点苦头这不就乖了,活该被关,自找的。
孟瑶待到第四年,听外头正热闹,就问薛洋:“外头怎么了?”
“庙会呢。听说姑苏蓝家修仙的那些人也都放了学要来赶,你见过庙会么?”
“听说过,没见过。”孟瑶若有所思,“人好多。”
薛洋道:“……你又要跑?”
“我才跑了一次。这次人这么多,”孟瑶道,“我混在人堆里,这么小,他们就找不到我了。你和我一起么?”
薛洋摇头:“我和一个鬼道士约好了,我十岁,他来领我走,教我邪术咒死这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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