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2)
[十]
“啊,现在到,到中山路了,嗯,快到了,不用,不用等我吃饭,你们先吃,我到家应该也得有两点了,没关系,给我留点就行了。”江眠靠着公交车门旁边的把手,给妈妈打电话,市中心堵,车走走停停的,每停一次,江眠就得晃一下。
电话那头比车上还吵,妈妈提高了声音,有些气急败坏:“这是给你过生日!你姨,姨夫,还有表弟表妹他们都来了,你不来我们怎么吃!”
“你们人来齐了就先吃呗,我都多大人了过个生日还搞那么正式……”
“请假了都来给你捧场你还不领情,哪来的白眼狼,不行,你快点,要么不去医院拿药了,下午再去,先回来吃饭。”
i phone打电话漏音严重,江眠已经察觉到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孩频频看他,他实在是不想假期还得回家参加亲戚交际活动,只能随口胡扯:“啊我都跟医生约好时间了,临时改多不好,你们先吃吧,替我谢谢他们啊。”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些,可能是妈妈换了个地方说话,“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不想回来吃饭直说,一天到晚这样,也不知道是家里亲戚招你还是惹你了……”
妈妈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江眠看到,身旁的男孩子忍不住笑了,他也无奈地摇摇头,打断妈妈:“行了妈,我不合群,我冷血动物,我不是人,好了吧,您满意了吧,我挂了。”
他把手机又塞进口袋里,看那男孩子还在笑,又看到他臂弯那里挂了件校服,露出市一中的小字,他挑了挑眉。
他想到贺一洋也是市一中的,上次车站一别,也好久没见过面了。
那男孩子突然说话了:“是挺烦人的。”
江眠还在走神想贺一洋,下意识“嗯”了声,又问:“你说什么?”
“我说,是挺烦人的,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
“啊,这个啊,还好吧,也不是天天在一起吃饭。”
车终于到站了。江眠吐了口气,下了车,又发现那个男孩子也下车了。他注意到江眠的视线,晃了晃手里的校服,“高三了,今天高考体检。”
江眠点点头,他又问:“你怎么了,生病?”
“有点过敏,来拿药。”他想了想,问:“你们学校体检,不统一来医院啊?”
“统一来啊,不过我早上请假了,现在只能自己来。”他挠了挠头发,“昨天打游戏打到太晚,今天早上没起来。”
“快高考了还这么玩。”
男孩子哈哈一笑,“劳逸结合嘛。”
他又和这个男孩子聊了两句,一直聊到进医院,医院大厅里果然有学生正在排队,男孩子说:“我去找我同学了。”
江眠冲他笑笑,说:“高考加油啊。”
男孩子颇为洒脱地一挥手:“就那回事吧,随便考考。”
江眠这时才露出真实的笑容来,他由衷地感叹:“年轻真好啊。”
“哪里好,起早贪黑,手机都不能随便玩!”男孩仔细看了看他,“而且你说这个有点奇怪,你又不老。”
“不老吗?”江眠慢慢收敛笑容,最后变成一个微弱的弧度,留在嘴角,“也不年轻了。”
他说,你赶紧去和你的同学汇合吧。
江眠并不想太早回家,他没有等电梯,而是跟在学生的队伍后面走上了楼梯,每一层都停下来,当博物馆逛。
一楼是急诊科,他在一间诊室前停下来,看到一个男人的额头划了道口子,汩汩流血,躺在床上,一个医生站在床前,给他缝针。应该是很疼的,那男人龇牙裂嘴,攥紧了床上的被单。他又上了二楼,二楼是骨科,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一个老爷爷走进病房,老爷爷右腿打了石膏,不能落地,架着拐杖,他看到女人扶着他坐在床上,把他的两条腿搬起来放到床上,她把拐杖靠到墙上,第一次没放好,拐杖很快靠着墙滑下来,滑到地上,老爷爷朝那里指了指,女人又回过头,直接把拐杖躺着放在了地上。
他听到老爷爷说,我要上厕所。
女人说,好,马上,我把柜子收拾收拾。
江眠这才听到女人说话,嗓音粗粝,有掩饰不住的北方口音,他有些意外,因为那老爷爷说话挺斯文的,还带了副眼镜。
不是父女吗,江眠想着,他走进了,走到了病房跟前,坐在了门口的塑料椅子上。
他听到老爷爷又说,我饿了,我要吃饭,我还要出去晒太阳,无论他说什么,女人都说,好,好,马上,等一会儿。
老爷爷说,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学生。
“体检吧,快高考了。”
“那娜娜也来了?”
“她不来,她在县医院体检,这些都是好学校的孩子,才来大医院呢。”
“哦,这样啊。好久没见到娜娜了,这周末让她过来吃顿饭吧。”
“她不来,都快高考了,让她在家学习吧。”
江眠听到,病房里没人说话了,倒是不断有挪动椅子,收拾床铺的声音出现。老人似乎是没话找话,又问:“我的孩子怎么不来看我?”
女人没回答,江眠听到一声刺耳的,拖动椅子的声音,像一枚针,划破了这个虚伪克制的假象。
江眠无端又想起了在急诊看到的那个男人,他躺在床上,在他的眉骨那里,有一块碎玻璃。他只是经过了那间诊室,有两秒吗,或者更少,但他还是看到了,白色灯光之下,那块玻璃,在微微发光。
老人又问了一遍:“我的孩子怎么不来看我?”
女人说:“喝点水吧。”
“我的孩子怎么不来看我。”
“你不是要上厕所吗?走吧,我扶着你。”
“我的孩子怎么不来看我,怎么不来……”声音渐渐小下去,江眠突然听到玻璃破碎的声响,是谁打碎了玻璃杯?
女人压抑着怒气说:“你的孩子为什么不来看你?你自己不知道吗,说给我听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为什么是吧,好,我说给你听。”
“别说了……”
“我非要说!不就是你那几个孩子都觉得,是我看上你的家业了,要分房子,硬缠着你,非要跟你结婚,你孩子生气了,才不来看你的吗?”
“你别说了。”
“我图你什么了?你自己说说看,我跟你结婚也有一年了吧,我从你这儿落到什么好了?你儿女见到我都跟见到仇人似的,我出个门,邻居都要对我指指点点,怎么了,就因为我比你小二十多岁,你是老师,是知识分子,我就一农村妇女,所以就是我看上你的钱了是吗?”
“够了,我说够了!医院里就这样说,你也不嫌丢人!”
“怎么了,都是自己做的事,还不许别人说了?咱俩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最清楚!一年了,结婚证领是领了,成天防我跟防贼似的,我自己的女儿,现在还在镇上上学,我让你出面给她在市里找个高中上你都不肯,结果了,你现在落到这个地步,不是只有我来照顾你,好声好气地哄着你!你的儿子呢,女儿呢,你好好想清楚,他们是怨我还是怨你!”
“行了别说了!”老人大吼一声,女人终于平静了下来,江眠听到了,她在小声哭泣。老人的语气里像有哀求:“别说了,我对不起你,我不问了,那几个孩子,当我从来没养过他们,行了吧。娜娜……你回家,给她寄点钱过去吧,给孩子买两件新衣服,小姑娘这么大,正是爱美的年纪。”
女人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眠看到,走廊上的LED屏幕亮了,护工很快来了,老人对他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老人出了病房,又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走了。
江眠还是没有起身,他发了发呆,伸手挠了挠昨天夜里自己脖子上被蚊子咬出来的疙瘩。
他坐在那里,白看了这么一场热闹,现在竟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想写点什么,打出两个字又删掉,他关掉备忘录,又打开,反复几次以后,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
他站起来,走到病房门前,他看到那个女人了,她坐在病床旁边,低着头,双手捂着脸,头发随便窝成一团扎在脑后,有碎发杂乱无章地垂下来,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疲劳。
但是静悄悄的,她没有哭。
江眠把手插进了口袋,他走了进去,他的脚步很轻,但是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还是显得突兀,但是女人没有抬头,只是哑着嗓子说:“不用收拾了,你把垃圾扔了就行了。”
江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把自己当成医院里的清洁人员了,他没有说话,走到病床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还是昨天小陆塞给他的,水果糖,荔枝味的,凤梨味的,花花绿绿散布在手心,他悄悄把糖放到了女人面前的床上。
转身走的时候,路过垃圾桶,他想起她刚刚的话,把垃圾带走了。
江眠接下来又上了三楼,四楼……医院里人并不算多,但走廊里还是被临时床位塞满了,小孩子的哭声,端了一盘药在病房里穿梭的护士,他路过一间病房,看到里面的人带着氧气罩,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生命变成氧气罩里一层单薄的水雾。
他看了会儿,转身走开了。
江眠在楼下的药房拿好药,好像听到有人喊了他一身,他扭头看看,没发现认识的人,低头准备走,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好巧!”
江眠扭头,看到大大咧咧冲他笑的贺一洋。
不知道是他现在耳朵变好了,还是比过年那时候又正常一点了,他现在觉得,贺一洋的声音和岳然的一点都不像。
“哎,”贺一洋推了他一把,“你发什么愣?”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