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葬礼（1/2）

章一爷爷的葬礼

天气凉得不像是盛夏，我不由立起衣领，希望能挡住清晨的冷风。雨水浇在泥地上，院子里站满了我不认识的人，花花绿绿的雨伞紧凑地撑在一起，人们在低声地交头接耳，我只能傻愣愣地站在这里。

“也不知道要念到什么时候。”凌浩然握着伞柄的手指冻得发白，我俩肩膀蹭着肩膀，喃喃自语没逃开对方的耳朵。

我知道他在说那些念佛的。

两个月前老爷子就开始嗜睡，每天昏昏沉沉，清醒时间越来越少。几个姑姑请来了位“大师”，在老爷子床边日日诵经念佛，还严谨地排好了值班表，儿女们轮流在床前磕头，保证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跪着祈福。大师“往生极乐”四个字颠来倒去喊了几周，老爷子还没咽气，几个女儿先跪进了医院。众人商量之下，遂把老爷子拉到乡下这偏远的农家小院，将原来的仓库收拾出来，正经地搭了个佛堂，请乡里没事做的妇人来念经。折腾了整两个月，好容易才把老爷子念死，这几个女儿方觉得自己是尽了孝。早听见风声的亲戚终于松了口气，请帖姗姗来迟，但总归还是到了。

按照他们的那套规矩，出殡之前还要再诵若干遍经文，于是佛友们凌晨三点便齐聚一堂，送老人上路。

“快了。”我压低声音凑到凌浩然耳边，“爸刚才给司机打电话来着，听那意思是等车来了就拉走。”

凌浩然侧过头叹了口气，显然也清楚说话的场合不对，只摇摇头，不再出声。

雨断断续续下着，地面积了一汪一汪的泥水，屋里的诵经声还在继续。终于，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拐进了大门，慢慢滑进人群，在院子当中停下。父亲从佛堂里快步走出来，随手捡起一把雨伞撑在头上，挤过人群去迎司机。

我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零三。

一个穿着灰袍的短发女人走出来，挥手招呼亲戚们进屋道别。腰系白布袖戴黑章的人便都涌向那间小屋，父亲对司机点点头，似乎是交代完了，也转身往小屋走去。

我一向不喜欢拥挤，慢吞吞地跟随凌浩然向屋里挪动。他回头看了我一会儿，仍然没有说什么。四四方方的小院一下子变得肃静，只剩小雨淅淅沥沥。

离佛堂越近，香灰气便越重。我越过人群努力向里张望，能看见老爷子躺在一张长桌上，停在房间正中央。佛堂地上原摆着的三张脏兮兮的拜垫已经被收了起来，案上供着的观音像倒是没动，只在旁边多放了两盏莲花灯。大师穿着黄袍站在遗体旁，善男信女众星捧月般围着他。

“都来看一看啊，”大师笑着说，“老爷子的灵魂已到了别处去，成了菩萨了，留在这尘世的只是肉身。”他一边高声宣讲，一边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薄被单，“看看这身体都是软的…”大师将尸体的腿向后弯折，老爷子在他手里成了一条柔软的鱼。

“都来摸一摸！”

于是众人又呼啦一下围上去，摸脸的、蹭手的，唯恐少沾了几分仙气儿。

凌浩然皱着眉，转身离开了佛堂。

“扯淡。”我听见他冷笑。

众人终于心满意足，父亲便与和他同辈的几个男人一同起棺。而我则在院外找到了凌浩然。他站在我哥身旁，表情冷淡。

这里已经和小院有段距离，隔着约十几辆型号各异的车辆，他们站在一辆本田的旁边，隔着两米远，疏离而沉默。

“哥。”我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礼貌地问候。“咱们跟这个车？”

陆西有些诧异，但露出一点微笑。他眼里有些奇异的亮光，伸出手拍拍我的后背：“是，说是爸要好的同学。”

他说着，揽着我走向后座，给我开了左侧的车门。凌浩然已经从另一头上了车，懒散地靠着座椅，胳膊搭在车窗上。他抬着右手，掌心因为雨水湿润。

“我不喜欢他这么碰你。”凌浩然没有看我。

我没有回答，看着陆西关上车门，又绕到另一侧，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嫂子呢？”我痛恨找话题的时刻。

“特殊时期。”陆西笑了一声，“说是要避讳。”

“没听过这说法。”凌浩然慢悠悠地说。

“也省得她折腾。”陆西侧过身，回头凝视我，显然准备长谈。“大三了？”

“嗯。”

“学医挺好的。”他笑容促狭，“将来会收红包么？”

凌浩然嗤笑一声。

不知道怎么回答，又不能真的较真反驳，我只好礼貌地笑笑。

陆西撇撇嘴，转了回去。

雨停了，云微微散开，露出天上一弯浅浅的白月。忽然院子里爆发出一阵惊呼，人们朝天上指指点点。一个穿着藏蓝夹克的秃顶中年男人忽然坐上了驾驶座，朝我们兴奋地说，“正好出殡时候雨停，这是佛祖显灵啊！”他搓搓手，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跟上了车队。后视镜贴了朵小白花，在冷风里发着抖。

“好久没看见你了，”男人从倒车镜里瞥了我一眼，却是在和陆西说话，“现在工作了吧？挣多少钱？”

陆西动了动腿，从后面看不见他表情。“还行，够花。”他语气还算缓和。

“你啊，用不着这么辛苦，”男人以长辈的口吻操心着旁人家的孩子，“咱说句不好听的，家生就你这么一个亲儿子，将来你爸没了，这些钱和厂子不都是你的。”

陆西沉默着，没有回应。

凌浩然靠过来，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凑近我耳边笑嘻嘻地说：“这**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男人又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他是谁？”

像我不存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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