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秦(糖)(1/2)
【归秦第一日】
黑夜吞噬了长街尽头的甬道门,一眼望去如潭水般深不见底,仿佛再往前踏出一步便会被这无穷无止的黑暗淹没。www.dizhu.org
这条街真的很长,长到无论走了多远,两侧的石基铜窗内的灯盏也无法照亮这道路之一二。有风轻拂而来夹杂一丝严寒,灯影幢幢恰似鬼魅般映出墙壁上明暗不定的光影。
皓镧拉着那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步步前行,要前头一众提灯的侍从弯腰照亮才勉强看得清楚道路。
“母亲,这是什么地方?”孩童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长街。
“这里是秦王宫。”
“母亲,我们不是要回家?”
“这里,便是我们的家了。”
“家?”
皓镧驻下步子蹲了下来,面前的孩子生了圆嘟嘟的小脸,清澈的眼睛里透露着无尽的好奇。
“对,家……这里是母亲和政儿的家。至少今晚,能睡个踏实的觉了。”
孩子有些不明,但鲜少看到的母亲露出这样纯粹的笑容,孩童对亲生母亲的依赖和信任告诉了他今天的母亲是这样的高兴,母亲如果说今晚上能安稳度过,那定是这样的。
“丝萝拜见太子妇——”
丝萝?这个名字是皓镧刚知道没多久的,来得就这样快吗?就连今晚的踏实觉也不给人,实在是缺少了些耐性。
皓镧稳稳地转过身子,跪伏在黑暗之处的是一身姿纤弱的女子,同她身旁的,还有一个比政儿看起来还要小上一些的奶娃娃。
提灯引路的内侍也是机灵的,见此情景心知一个都不能得罪,连忙上前伏了腰提醒道:“见过太子妇,此乃……”
“我知道,不用你说,”皓镧没再让那内侍说下去,只是笑言:“起来吧。”
那女子起了身,低眉顺目,只是借着烛光映去便能看出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儿。
“丝萝有罪,丝萝本应尽早拜见,谁知刚听闻太子妇于入宫前出了茬子,丝萝这才耽误了些许时辰。如今丝萝前来拜见,望太子妇莫怪。”
那个女人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是这样的稳妥,是这样的得仪,只是,城门口才发生过的事情,消息就传得这样快吗?
皓镧仍只是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不问不答,只是尽可能让自己笑得温和些,听那女人说完后便与身边的小娃娃道:“政儿,去拜见你的庶母,按照尊卑礼仪,你理应也唤她一声母亲。”
小小的孩子理不清母亲的想法,在他的心中,母亲不就一个吗?为何又多出来一位母亲?
但是,母亲既然这样说了,便要照做。乖巧的孩子跪地行了大礼,再起身后那女人笑得慈祥,“原来这便是王孙了,生得好生乖巧,快来,让我看看可好?”
皓镧一步上前将政儿护在身后,她不允许,绝不允许出任何事情,“孩子还小,认生。”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仍是那女子开了口和善的打破了此刻的宁静,“是丝萝没有考虑周全,失礼了。蛟儿,快快去拜见你的嫡母和哥哥,以后万不可失了分寸!”
那女子身后走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孩子,只是看得出来年岁尚小,说话音也是奶奶的,那孩子长的亦是不错,尤其是那个脸盘,皓镧好像看到了他的模样。
见过了大礼,那女子仍然笑得温和不失礼数,复又伏身道:“太子妇一路风尘,又是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也不好再耽搁。丝萝身上所佩所戴皆由太子所赏,一时间也拿不出合宜的物件儿来,只有这些聊表心意,万望太子妇莫言嫌弃。”
两旁侍女递上来两奁子珠玉钗环,环珮玉壁,皓镧曾与吕不韦待过那数年,对鉴宝也有些底子,这些东西扫一眼便知价值不菲,皓镧笑了笑,随即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我们母子也用不上这些,还是拿回去吧。”
“太子妇可是觉得少了?若如此明日可往丝萝宫里来,仍有好礼备下。往后你我皆是服侍太子的人了,应当更亲近才是。”
皓镧笑得得体,只是从心眼里有些看不起这个女人了,“太子有手有脚,能跑能跳,不需要我这个正妻去服侍,即使有那也是宫人做的活儿。”
那女人面色微裂,不过一瞬又恢复了和善的笑容,“太子妇说得极是,不过丝萝有幸服侍太子已是修来的福气,不敢再想其他……”
“——皓镧,你怎么……”远处异人匆匆而来,向来沉稳冷静的太子仿佛只有在提及“皓镧”这个名字时才会显露出少有的失态。
立在一旁的女子见此赶忙拜了下去,将头伏得低低的,声音却是听得出的愉悦,“丝萝见过太子——”
异人不自觉的皱了眉头,正是他心头的一大难开口之事,本想着明日挑个好的时机与皓镧说了,却不想麻烦直接撞了上来,惹得异人心头一阵烦闷,似是蕴怒道:“你如何在此?”
“丝萝是特意携蛟儿来拜见太子妇,今日太子妇归秦,不来拜见不合礼仪,怕明日太子妇怪罪,便来了。”
皓镧抬了抬眼皮,复又垂下。
“无需拜见,等来日册后典仪有你礼拜的时候,”异人看了看旁边那缩成一团的小娃娃,更是皱了眉头,“蛟儿年纪小,外头这样冷你就把孩子带出来受冻,你这个母亲当得不称职!”
“是,太子息怒,丝萝这便带蛟儿回去……”那女人匆匆起身又带着孩子匆匆而去,皓镧看了眼那渐渐隐匿在夜色之中的身影,呆呆地发愣。
“皓镧……”
异人笑得颇为尴尬,本欲携了皓镧的手一同而去,却不料面前的女子不动声色地在触碰的那一刹那灵巧避开,只是听她道:“政儿,天太晚了,你该睡了。”
看着往前走的母子二人异人被冷风吹了个寒颤,连忙从身侧宫人手里拿过一盏明灯,复走跟上,照在了皓镧脚下。
殿内火炉烧得旺盛,暖意香气皆是扑面而来,不用再缩在茅草屋里挨饿受冻,小孩子便能安稳入睡。
皓镧坐在一旁拍着孩子入睡无视了在屋里踱着步子的太子,走过来走过去,焦急如他,是一众宫人即使在前线战报节节败退之时也没见过的如此的太子。
不多时,异人终于跪坐了皓镧身侧,面色有些委屈也有些可怜,尽可能的把声音放低了唤道:“皓镧……”
本想将手掌复之其上,再一次被皓镧灵巧躲开,不曾抬眼道:“政儿睡下了,你在这里也会吵到他,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异人缓缓站起,捏了捏额头道:“既如此,那你早些歇息。”
身后带了几名宫人的异人本欲离去,却在出门那一刻又折返回来。www.dizhu.org
下一刻皓镧被悄无声息地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提不起任何调笑的兴致,只是怒言:“放开我!”
“不放,今晚我要是走了就再也说不清了。”异人缩了缩手臂,只想着皓镧一定会渐渐松懈下来,却不料下一刻寒光闪现,那被褥中的娃娃连忙跳起,抽出匕首只欲刺来,“放开我母亲!——”
异人躲闪而过,只是往后踉跄了三步,险些跌倒。
屋内登时乱作一团,几个宫人急急而来在拿人和退下之间拿不定主意。
那半大不小的孩子浑身戾气,此刻正是拿着匕首立在母亲身前尽可能用小小的身躯把母亲护住,狠狠盯着面前的男人,不像是看着生父,更像是仇人一般。
皓镧亦是慌了神色,虽晓得孩子有时暴躁易怒,但却从未想过他身上藏了这样一把伤人的匕首,“政儿,你做什么!他是你的父亲!”
“母亲,他欺负您,我看见了!母亲别怕,有政儿在,政儿一定保护您!”
僵持之际异人挥退了左右,却单单蹲下了身子一如往昔的温和,朝那孩子招手道:“好孩子,过来。”
皓镧趁着小娃娃分心之时一把将那匕首夺过仍在一旁,见得匕首落地,这一屋子侍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皓镧同样蹲下身子苦口婆心的相劝,那小孩子看见母亲如此严肃,自己应是真的犯了错,一步步低着头走向那个男人,打也好罚也好他都认了。
“政儿,将手伸出来。”
小孩子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撇了撇嘴,便将眼睛闭了起来索性伸出了小手。
印象之中打手板痛感没有感觉到,反而手上被放上一冰凉之物,再睁眼时一枚玉环放在自己手上,面前的男人笑得温润,听他说道:“政儿今日做得非常出色,父亲非但不怪你,反而还要夸奖你。政儿,你要记着今日,永永远远都记着。等到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要像今日一样站出来保护你的母亲,你要永远的尊她、敬她、护她、爱她,因为你的母亲……是这个世间最坚强、最了不起的女子。”
小娃娃被说得一通懵,看着手上的玉环不明所以,皓镧蹲下身子理了理孩子身上的衣服,认真道:“政儿,你听好,这世上或许任何人都会对母亲刀剑相向,但只有你的父亲不会。今日你这是不忠不孝之举,快去向你的父亲磕头认错。”
小孩子依了母亲之言恭恭敬敬地朝向那个男人跪地而拜。
异人突然间笑了,这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骄傲。
【归秦第二日】
“母亲,父亲呢?”小孩子一口一个小肉包嘴里含糊不清问道。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出声。”皓镧无心喝下一口羹汤,诚然这几日一直在躲着他,心头压着一口闷气,但多日不见,也心觉奇怪。
外头的女官匆匆来报,说道:“见过太子妇,太子近日旧疾复发,吩咐婢子来告知您,今日不能过来陪您用膳了。”
“旧疾复发?是何旧疾?”
“回太子妇,太子的膝盖经常会在夜半隐隐作痛,这几日痛得厉害,不可行走,实乃旧疾。”
皓镧点了点头,挥退了侍婢便继续淡然的吃着朝饭。
“母亲,父亲病了。”
“嗯。”
“您不去看看吗?”
皓镧看向那个圆嫩嫩的小脸,“政儿想去看看吗?”
“父亲生病,儿子理当前去探望尽孝。”
皓镧温婉一笑,捏了捏那张肉肉的脸蛋儿,“那先用膳,等稍后母亲陪你一同去。”
一路走来皓镧尽可能地让自己熟悉秦宫的宫室、地形,待来到那太子寝宫已绕了不少弯路。
恰巧看见丝萝匆匆忙忙地从里头出来,看着面色不好,应是吃了鳖,然则仍是像有一块小石头“咚”地一声落入水中,引起湖面一圈浅浅的涟漪。
“母亲,您怎么不走了?”
皓镧立在原地却是不想挪步子,只笑道:“政儿乖,你去把药给你父亲送进去,母亲在这里等你。”
小孩子愣了愣神色,见得母亲执着至此,还是独自拿了药进了屋宇,里头稍显冷清,榻上的男子装着睡得正沉,辨得脚步声连忙睁开眼问道:“皓……”
然而入眼之人没有看见,反而看到一个小娃娃立在那头,异人不免有些失落,“政儿?你怎么过来了?你母亲呢?”
“母亲在门外,不肯进来。”
异人心中明了,连忙利索地坐起身子朝那孩子招了招手道:“政儿,过来,父亲有事要交代于你。”
屋子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异人贴在小孩子耳朵边说悄悄话的声音。
皓镧站在殿外已有许久,见不到孩子从里出来正纠结是否要进去看看,便见小娃娃连跑带跳地从里跑出,小脸红扑扑的应是急的,眼角也湿漉漉的像是哭过。
“政儿,不是说过遇事不准急躁,你这是怎么了?”
小娃娃牵住母亲的手二话不说便往里扯,“母亲,您快进去看看,父亲、父亲他……!”
犹如千斤重砸在心上发出咣当的声音,皓镧再也不管不顾地便往里冲去,殿内仍旧冷清,只有男人在榻上睡得安详。
旧疾复发,旧疾复发,她心知异人身上的旧疾绝不止只有膝盖一处,多年困顿在赵国的隐忍和折磨,若是看下来早已千疮百孔,更何况那日山上逃离,弓弩直入心头……
皓镧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一旁,他的膝盖应当靠养而非靠药,偷偷的掀开一角被子本想探进胳膊寻摸情况,却在下一瞬被那装的正熟的人抱了个满怀,“异人?!”
这是一句久违却又熟悉的名字,很久很久,再也没有人这样唤他,异人下意识紧了紧胳膊的禁锢力度,怀中的女子却忽然反应了过来,“……你又在戏弄我!”
“皓镧,你别生气,你躲着我,我没有办法。”异人说得委屈,紧抱的力度却又多了几分。
皓镧心中一阵郁气不解,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挣脱开了那个怀抱,提步便走,临走之时只是留下句“我没有躲着你,是你想多了。”
“——皓镧,我知道如今说什么也没用,我不会替自己辩解,也不会找寻理由。你气我怨我都好,只是相隔八年,我想你想得紧,我不想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成为你我之间的阻隔。”
女子立在原地身姿婀娜,鼻子好像酸了两下,狠吸了两口复又转过身来,什么也没有说便坐在榻上掀了被子。
异人见此笑得开心,想要将面前之人的两手护在胸前,却被皓镧“啪”地一声打掉。
异人缩回手任由皓镧将自己的裤腿从小往上卷起,虽看似每个动作都在赌气一般,然当那双纤细的手掌附上膝盖时还是尽可能地放轻了力度,恍若在赵国的每个夜晚,她都会这样坐在身边,一点一点揉捏着这两个膝盖,直至将膝盖捏热捏红才肯睡下。
“你这个膝盖不可一日偷懒,还是多要靠养,每晚入睡前要揉一揉,再用热巾敷一敷,否则到了冬夜又要犯疼……”
皓镧手上的力度恰好,每一下都不会过重却也不会太轻,抬起眼睛皓镧见得男子尽是得意调笑的眼神,那眼睛无比的清澈,在黑色的瞳仁中皓镧看见的是自己羞怯的神色。
皓镧始知所谓的兵不厌诈,使诈的是他,而一次次上钩的却是自己。
一时间面色发烫,抽回手来正要离去,却又被身后之人抱入,“皓镧,丝萝之事请你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话间还是提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可是皓镧却是明白,今日没有丝萝,明日也会有绫罗,这样一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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