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藻之舞（二）（1/2）

在德国求学的两年，毫无疑问是我二十多年人生中最正常的日子，可家中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平静的生活瞬间像爆掉的肥皂泡一样，不复存在了。

电话是奶奶打来的。说是母亲在酒后和父亲起了争执，用刀刺伤了父亲。

多么下三路的狗血剧情啊！

我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买了当夜的机票，踏上了归途，整个航行途中我的身上都汗涔涔的。当时的我就像是被一桶冷水浇醒，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法独自在远离母亲的地方过着独善其身的清静生活。与其说是归家，更像是奔赴牢笼，我知道，这种生活已经宣告结束了。

等到我看到母亲时，她看起来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不知是主动还是被迫，她从主屋搬了出来，住在外围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里。母亲虽然不年轻了，但过去一向喜欢干净，记忆中，她留着一头整洁的短发，有一双白净且细长的手。可现在她的样子就像是一团破旧的抹布，头发长且蓬乱，眼睛里的精气神完全消失了。若不是那熟悉的轮廓，我几乎不认得她了。

“快去看看你爸。”奶奶催促着，似是不大满意我先去看望母亲的行为。

父亲躺在卧室里自己的床上，胳膊上绑着白色的绷带，屋内还有一个女人，就坐在他的近前。

仔细看去，这女人让人感觉很陌生，却又有几分眼熟。啊，是父亲的前妻啊，和那张全家福照片里不是一模一样吗？就好似岁月永远不会改变她一样，她一如照片上的神态，高雅又温柔。她说她是回来看望意外受伤的父亲——顺便签署离婚协议的。

现实就是如此的讽刺。

这个好像女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所有人。她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对床上的父亲说：“我出去一会，你们聊。”

父亲告诉我，我出国以后，母亲也辞掉了公立医院的工作，护理行业是个长年累月值班的辛苦活儿，但母亲并没打算就此放弃，而是去一家私人医院应聘了护士长，这家新医院离住处也近一些，父亲觉得我不在家，她留在家里恐怕也无事可做，所以并未反对。

他的伤势并不重，母亲提刀要刺的时候，他挥舞起胳膊阻挡，被划了条细长的口子，已经受到了妥善的处理。但奶奶还是勃然大怒，其实论起缘由这件事也同奶奶也脱不开关系。自从我们搬进来，奶奶就对母亲十分嫌弃母亲，说是伺候人的活儿，不体面，虽然没有强迫她辞职，但话里话外却总是贬低。即便这样，母亲也不肯辞职，虽然常年工作辛苦，但到底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带着这个身份过了大半辈子，对于辛苦早已经习惯了，她觉得没必要辞职，也舍不得。

可母亲对父亲没有离婚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有时工作上受了一些气回来也无人倾诉，便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这次便是因为酒后情绪失控而起。但奶奶似乎并不认同这个解释。

“是我对不起她。”父亲这么说着，头些微垂着，眼睛却并不看我。

“既然阿姨同意了离婚，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了吧。”离婚，然后和母亲结婚，母亲获得幸福，问题就能解决了，我是这样想的。

父亲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只是说，“你妈妈很想你，好好看看她。”

事实上，是我对父亲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后来我从弟弟那里得知，奶奶怀疑母亲想加害父亲，以此来获得巨额遗产，虽然父亲觉得对不起母亲，但似乎也并没有全然相信母亲，默认了这种说法。

简直是无稽之谈，倒并不是因为我相信母亲的品性善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而是他们完全小看了母亲。这让我感觉受到了羞辱。母亲若是认真动了那种心思，说不定有上百种法子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所有人。

或许这样宣言并没有说服力。可是杀人或者伤人这种事，一旦被察觉就会获罪，母亲虽然算不得聪明绝顶，但这种程度的法律意识和常识还是有的。自从我识字开始，我就经常看到母亲研究专业书籍，事实上母亲熟悉解剖学、麻醉学、药理学和毒理学，各种药物对于她来说也不难获得，若她真的那么想，完全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一切。她甚至用不着那种毒死苏格拉底的毒堇，也用不上颠茄这样味道刺激的药物，而士的宁的死状过于夸张，角弓反张会让下毒行为轻易的暴露，更别说迅速致死的氰化物，这些都太过明显了。多得是让人在无形中逐渐衰竭的法子，我不敢相信她会铤而走险。

即便因为这些年来长久压抑的不满，她的心中真的对父亲生出了怨恨，可最后也只是用水果刀无力的划伤了父亲，然后在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暗自垂泪，想必现在十分后悔吧。除了酒后冲动以外，不可能还有别的解释。

因为父亲的优柔寡断，母亲既矛盾又绝望。若母亲只是个温顺柔和的家庭妇女，或许事情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可她既有独立女性的自尊，却又不得不去迎合丈夫和婆婆的价值观，巨大的矛盾产生了。

矛盾无法解决，负面情绪便产生了。负面情绪一旦产生，对内会伤害自己导致抑郁，对外便会暴躁易怒，导致伤害他人。如果否定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就会陷于孤立；而否定了自己的话，下场我比谁都要清楚。

因为我的离去，她的发泄目标转向了父亲身上。那个家里，无论是父亲、奶奶还是哥哥和弟弟，都没有给她任何认同。

她的内心失衡了，她就像一头被困猎的狮子，无法逃离那个巨大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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