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尽途（五）（1/2）

炉火噼啪烧起，远方矮山上露出了大片鱼肚白般的黎明, 新的一天开启了。

而“下马坡”村内的矮房里, 始终萦绕着一股潮冷而诡异的气息。不似霉味，也不似腐臭, 长久的刺激着鼻黏膜, 如跗骨之蛆。

五分钟前，少女领来二人后立刻离开了，她警告二人：“阿爸出远门了，今天中午就会回来, 不要乱跑。”

齐如雾和阳乾便在一个背阴空屋正中央两个木凳上坐定，屋门、窗子旁，被绳子拴着的男人们正静静站在那里。他们的一举一动，以及浑身结实的肌肉都暗示了他们绝对不止是“盲人”那么好对付。

望着窗外刺眼的白光, 齐如雾苦笑：“我讨厌森林。我的胆子很大，但我害怕森林。是因为人类仍无法挣脱生物链吗？”

阳乾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许久才说：“只有了解到人类之渺小的人, 才会开始害怕自然。”

“所以，你是赞成‘性本恶论’？”

阳乾很轻的点了一下头，他又说：“但人都能变好的。”

“却不是都会。”

闻言，阳乾扭头看他，桀骜的狼眼闪烁着齐如雾看不懂的情绪。他这副模样，齐如雾一瞬怀疑他那些疯狂、傲慢、偏执, 全是用来伪装的假象。

想多了吧, 齐如雾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故作疯癫又有什么益处呢？细碎的阳光滑过他纤长的睫毛，抖下一片尘埃，阳乾已经撇回头去了。

他拿起阳乾的一只手，在上面慢慢写字，阳乾身体震了一下，察觉到他在干什么后放松了身子，静静分辨。

【你是不是猜测这个村子制、毒、贩、毒】

【还不能确定，但最起码是运、毒】

【和火车翻车有关系吗】

【或许】

齐如雾顿了顿，又写道：【你带同伴了吗】

【有，我哥】

齐如雾一愣。阳乾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到家人，不过能一起进测试，二人关系应当不错。

【你还没找到他？】

【嗯。咱们等‘阿爸’来，如果他身上没线索，咱们就离开。】

少女透露，“阿爸”上午回村，二人不会耽误太久，等待的时间还能休息，十一个盲人可不就是免费保镖吗？阳乾说他不困，齐如雾强行让他睡两个小时休息。也不知阳乾睡着了没有，两小时刚过，阳乾便立刻睁开了眼，提醒齐如雾换班。

上午十点二十几分，院里传来了骚动。

齐如雾睡的很轻，噪音始一出现便睁开了眼。阳乾示意他静观其变，二人屏息朝唯一的窗外望去，却见一团黑雾滚滚涌来。

定睛看去，那黑雾竟是万千只黑色蚊虫夹卷一团在前进！

齐如雾惊诧的啊了一声，努力压低声音：“那些是什么东西？”

阳乾也说不上来，他额间渗出了汗：“操，这你妈的不对劲儿啊。”

“虫子？毒气？还是……”

在看清黑雾源头的一刻，齐如雾失了声。竟然是个人。

那是个一米九多的壮汉，钢铁般硬朗的肌肉线条，粗狂的脸蛮横凶恶。数以亿万计的蚊虫围绕着他，好似邪神召唤来的雾气，而他身后十米处，瘦削少女亦步亦趋，带着阴狠的冷笑。

怪不得这些“奴隶”们均失明，按理说，若想防止奴隶逃跑，用手铐脚铐拴住是最普遍的方法，失明会导致干活累赘，原来是要遮掩这男人的异状。

想明白这点，齐如雾内心的一丝惊惧消散了：这反而说明了男人并非测试者，而是本土NPC！

男人开口了。他嗓音嘶哑，听不出年纪，像硫酸侵蚀过喉咙般刺耳。

“你们就是要货的小子？”

阳乾与齐如雾对视一眼，假笑道：“是的。”

“可我感觉你们像条子，”男人意味不明的笑了，“过去几个兄弟的下场，还没学乖？”

“这个问题您让我们很难答，”齐如雾不紧不慢，“要承认是条子，我俩可不就是白送人头吗？要说不是，您还不相信我们。其实是或不是，我们的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自己怎么想。”

阳乾也开口：“我说句实在话，我们若是条子，绝对不会找两个怎么看怎么假的细路仔来潜入，用几个罪犯将功赎罪来潜入，岂不是更真？”

“所以？”

“所以我相信您的判断。”

男人突然狂笑了起来，那群黑雾如破风箱失灵，此起彼伏的躁动起来，男人反倒挥挥手，下一秒，一身怪虫竟真如雾气般消散了。

齐如雾看得清楚，怪虫群并未消失，只是四散到了屋子阴暗处：天花板、潮湿的墙壁，甚至肮脏的窗沿上。蚊虫安静的潜伏黑暗里，如从未活过来般一动不动。

“初生牛犊，初生牛犊！好！”

阳乾握着齐如雾的手松开了一点。齐如雾这才反应过来，二人的手竟一直暗地拉着。骨节分明的大手手掌内满是冷汗，齐如雾安慰性的捏了他一下。

接下来的流程顺理成章，怪异男人对待客人的态度平和了许多，他拍拍手，盲人男奴全数离开，不一会儿，瘦削少女和一个高瘦男人搬来了一个铝合金箱子。

箱子里有什么不言而喻，按照阳乾思路，二人提货后能安全而不招怀疑的离开，但是……

他们没钱。

在这个测试里，齐如雾身上只有一个手机，阳乾应该也同样，二人手机还是老式翻盖式，早被收走了。

瘦削少女小心翼翼的在地上放下箱子，打开密码锁。箱子内深有洞天，各式针剂、粉包、甚至印着扭曲卡通图案的贴纸状，齐如雾只在新闻中听过。

右边，怪异男人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二人，看似悠闲，实则以警戒姿势堵在门口；左边，高瘦男人身上背着钢弹枪，齐如雾很明白一旦做出格的事儿枪口就会招呼到他们身上。

心里有了裁断，齐如雾瞥向身旁人，阳乾还挂着老神在在的假笑，不知下一步有什么高见，但齐如雾对他过去经典的疯狂举动印象深刻，可不想跟他一块交代在这。阳乾一米八八左右，有肌肉，但瘦，差不多一百五十多斤，之前他成功带聂驿瞬移过，聂驿比阳乾高、壮，一米九一百七十斤，那么带阳乾应该没问题。

阳乾感到冰凉的手猛地握紧了他，他下意识看他，齐如雾正闭着眼，面容肃穆。

但下一秒，被蛇盯上般的冷意袭击了他——

铺天盖地涌来的坐标系统里，身旁的固体“黑影”，只有一栋屋子。

他坐在凳子上，手滑稽的摆着“握”姿，可他身边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

齐如雾记得清楚，在坐标系统里，人体也被识别为“无法位移”的物体，他就是靠着一点在福利院发现的源镜仙！

是他的异能出现了差错，还是……

齐如雾猛地睁眼，正对上阳乾毫不掩饰的打在他身上的好奇目光。瘦削而有力的大手挑逗的捏他一下，好似在询问“干啥呢”。他狠狠地盯着阳乾脸上窗缝中漏出的光下细微的脸上的绒毛：泛着浅黄，这是白种人才有的特征。

曾经李雪陵给过他一个文件袋，要他小心阳乾。他记得清楚，阳乾是法籍，却在2009年起便在华夏活动。而阳乾自称从法国长大，那么，只有他一出生就被领养到法国，或者出生在法国两种可能来获得法国国籍。而阳乾疑似为某军火商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被领养的可能性很小，因此，在潜意识里，齐如雾判断阳乾是“混血儿”。

但齐如雾也记得清楚，在荣华高中朝夕相处的两天里，他从未见到过阳乾露出过白人体征。毛发、眸色、肤色，抑或更隐私的胸毛腿毛等，都没有。要说面上的绒毛，在荣华高中那种时刻高度紧张的氛围，他没闲工夫注意这个。

那么，断定了这一切是幻觉后，齐如雾继续思索：幻觉是根据记忆、还是根据认知构造的？

答案很明显了：认知。

既然这一切都是幻觉，齐如雾反倒轻松了一些。他握紧阳乾的手，低声道：“抓稳了”，便驱动异能，离开了屋子。

屋外，有一群衣着褴褛、面容呆滞的村民围在村子唯一通向外界的路上，但对齐如雾的异能来说毫无阻碍作用，三次瞬移后，他们成功冲入大路。

高速上不知何时弥漫了浓浓雾气，像一瞬掀开蒸笼时涌出的白汽，可见度极低。太阳几近升到正中，空气却仍阴冷潮湿，公路两侧的森林笼罩在无边阴霾中，黑暗中仿佛有千万种不怀好意的生物在打量他们。

所有喧嚣在踏上公路的一瞬消失无踪，一切陷进了诡秘的寂静里。

阳乾惊喜的笑道：“你这异能可真带劲儿，我说，你能瞬移没触碰的东西不？比如用眼神来移动我？”

齐如雾慢慢回头，望向自己牵着手的“阳乾”。

阳光下，这个大男生的面容更加俊朗，齐如雾不可避免的回忆起那日，两人一起讨论王尔德的时候。他们坐在石凳上，静谧幽美的凉亭外，是血流遍地的地狱般的逃/杀场景。

“你和他很像，但你不是他。”齐如雾突然说，“还是要谢谢你，我的确挺想他的。”

阳乾嬉笑不变：“喂，现在玩梗不太合适吧？咱们身后鬣狗还没甩掉呢。”

齐如雾瞥了一眼通往远处村庄的小路，不置可否。

那里不会再追来人了，他确信这一点。RPG游戏里，无论敌人如何穷追不舍，进入下一个场景地图后，他们总会被甩掉……齐如雾的认知是这样的，他敢赌这一点。

“如果你非要跟着我……好吧，那就随你。”齐如雾也学着“阳乾”吊儿郎当的笑起来，“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放弃对我造成影响这个念头吧。但是，有个好朋友陪着我，我自然乐意之极。”

阳乾的脸扭曲了。

如冲洗失败的胶卷相片，那团色彩融化在了迷蒙雾气中，溃散慢慢延伸到二人相握的手上。

齐如雾苦笑一声：“怎么也不和我道别一声啊。”

他甩甩手，从做了记号的灌木丛中摸出电锯，学着阳乾那般潇洒的甩到肩上，沿公路继续走了起来。

阳乾应该还活着吧。肯定是的。

独处总是最好的思考氛围，齐如雾朝前理顺记忆：这场大型的虚假认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与天屿夏分别，独自跑进丛林遇到阳乾时？不，还要往前。

齐如雾进入测试前确定不认识天屿夏，天屿夏的存在必定为真，但徐文雅不一定。可如果徐文雅是幻觉，为何天屿夏也能看到徐文雅？

难道说……

齐如雾惊愕的停下脚步。他难以置信的回头，1072国道保持着寂静，一辆车也没有。身后也被白雾温柔的笼罩着，一个人也没有。

他明白了。

信息里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便是在这场测试里，存在着测试者们“共同认识”的“虚无”。

徐文雅是假的，是天屿夏、齐如雾，甚至连同更多人的认知里萌生的。而徐文雅的所作所为利用二人的信任成功把二人带进了火坑——徐文雅让人感到反常的举动不是另有所图，她根本就是要害死二人。

同样，阳乾也是。从见面一开始，阳乾就没展露过异能，因为齐如雾认知中没有对阳乾的描述。二人互相信任的情况下，以阳乾的性格早该“装逼”的展示能力了，而他没有。二人最后情况紧急，阳乾还不紧不慢的毫无行动，若不是齐如雾的异能特殊，他真是要交代在那。

最后一个问题，聂驿是真的吗？

可能不是。如果守林人是聂驿，他完全可以在天屿夏睡着，齐如雾守夜时和他沟通，但他没有。守林人的换脸，应该也是齐如雾认知中“聂驿有伪装道具”影响的。当然，这不排除聂驿的守林人身份另有目的。守林人角色目前没有实质性迫害到齐如雾，他无法下判断。

以及最后一条……

虚假人物的生成是否需要满足“两个测试者”“共同认识”这个条件。

齐如雾认识的测试者太多了，秦惊月、李雪陵、源镜仙等，可偏偏出现的是最不熟的徐文雅。而阳乾在交谈中，流露出了齐如雾陌生的情报“他有个哥哥”。李雪陵给的那一包文件夹里可没这个资料，齐如雾也不知道阳乾对贩/毒行业这么了解，那么，是否能理解为，在这场测试里还存在阳乾另一个熟人——他哥哥呢？

阳乾的哥哥可能有危险。

意识到这点，齐如雾苦笑一下：他自己还没弄明白这场测试的解法呢，哪来的闲工夫去帮别人。如果说阳乾的哥哥就在身边，他很乐意帮一下他，但现在还是算了吧。

算是天不绝人，被推翻了全部线索、毫无头绪、茫然恍惚的齐如雾，在沿着国道走了二十分钟后，听到了嘈杂的人声。

萦绕着绝望、恐惧、焦虑的尖锐人声。

齐如雾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白雾内渐渐露出了前方事物的轮廓，像是听到了陌生脚步声传来，人群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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