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1/2)
八月底, 太皇太后中毒一事方有些眉目, 白宗沛便带来一个不甚美妙的消息。
慈寿宫的瑞禾姑姑悬梁自缢了, 并写下长篇忏悔书, 承认自己在太皇太后的汤药里下了慢性毒.药,毒素在太皇太后的身体里累及数月,现如今病发, 她已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即将暴露,必受千百种刑罚,不如自戕来的痛快。
葡萄架下清风习习,白宗沛看着林宓棠摇着团扇起身, 缓缓踱步,脸色愈发沉凝, 眸光愈发幽深,半响才道:“瑞禾姑姑从闺阁时便伺候外祖母,她信里可曾写明为何要下毒?”
“她自述年纪大了, 自请出宫却被太皇太后阻止,因此心生怨念, 犯下冲动之举。”
“瑞禾姑姑要出宫?”她诧然转身,蹙眉道:“瑞禾姑姑终身未嫁,膝下无儿无女, 除了外祖母,她在世上再无任何亲人, 说她与外祖母相依为命不为过。”
“在她房间里搜出来的毒药与汤药中的一致, 倘若如你所言, 这位瑞禾姑姑怕是成了替死鬼。”白宗沛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到身边来。
她正全神贯注的思考此事的疑点,不做他想便走到他身边坐下,点头道:“一定不是瑞禾姑姑,她如何有本事买到连太医署都查验不出的毒药?”
白宗沛自然而然的从她手中拿过扇子,替她扇起凉风来:“我会继续调查此事,凶手已按捺不住找了个替死鬼,太皇太后暂且是安全的,你不必担心。”
凉风吹乱了她耳边的鬓发,他抬手用食指将不安分的碎发掖入耳后。
林宓棠当即便顿住了,温凉的指尖顺着她耳朵的轮廓轻抚而过,激起她半边身子的鸡皮疙瘩,隐约的触感久久不散。
她冷不防的想起乌宴卡,压住逃跑的本能,僵硬的坐在他身边,极其别扭的道:“我听说乌宴卡的事了,你、你要小心他报复你。”
“不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他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一时兴致大起,又主动去牵她的手。
方才他的手指只从她耳畔划过,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泛凉的手瞬间变得滚热,从指间一路蔓延到耳根,再至脸颊。
白宗沛观察她愈发绯红的面颊,她平日极少涂抹脂粉,此时两团绯红如同独一无二的胭脂,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
他的卿卿,与他幻想过的模样完全一致。
林宓棠忍到极致,秀眉逐渐蹙起,抽回手藏在衣摆底下:“你先走罢,人家都说成亲前见面是不吉利的。”
距离成亲只剩三天,白家已送来了凤冠霞帔,红艳艳的摆在正屋的桌子上,她每每看见都觉着心惊。
“阿棠。”白宗沛抬头望向远处葱葱郁郁的山峦,目光变得遥远又深刻,连神情都分外飘渺,语气笃定道:“我白宗沛无父无母,今生唯有你是与我最亲近的人。”
前生今世,你都是世间的温暖。
身侧半响都没回应,他偏头看她,只见她神情有些恍惚,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似诧异又似惊恐,又隐匿在平静如水的外表下。
“其实。”她眨了眨眼,眸中的混沌逐渐散去,你扭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也是今生与我最亲近的人。”
或许之前不是,但从今日起,他作为郎君便是她最亲近的人。
她主动攀上他的手,强忍住发毛的心,五指钻入他的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白宗沛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紧紧回握她的手,心满意足的笑了笑:“你放心,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我是不会逾越的。”
他知道她与自己成亲的初衷,更知道她远没有表面上这般镇静,尚存的心理防备会抵触亲密的接触,会成为她痛苦的体验。
他不会这么做,即便两人成亲,他仍旧会敬她爱她,绝不会以丈夫的名义逼迫她做不愿做的事。
林宓棠那颗发毛的心忽然就镇定了,绷紧的手指渐渐放松,与他十指相扣的感觉竟是温暖中泛着丝丝甜意。
直到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里都是白宗沛说那番话时表情。
难怪会引得林宜瑜对他念念不忘,就连自己活了两辈子的人都难逃魔爪,何况是闺中娇女?
她踢开被子让凉气侵袭,希望这股初秋的凉意会让她的脑子更清醒些。
起码白宗沛是尊重自己的,是在意自己的感受的,这世上在意她的人不多,从今往后便又多了一个。
林宓棠又扯着被子盖上,其实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个人已经如朋友一般自在了。
上辈子她哪敢同他做朋友,依着他恨自己的程度,怕是见了面要被活活掐死。
翌日,平阳侯府送来了三千七百八十两银票。
林宓棠接过银票数了数金额,确认无误便叠起来放进小匣子内,垂下头继续绣着寝衣上的金丝海棠花。
“老夫人甚是想念郡主,才想要郡主回府住些时日,侯爷说您在寂山观生活惯了,回去住必定会不习惯,还是留在寂山观安心待嫁,叫您不必操心旁的事。”折春双手交叠在身前,用眼细细观察她。
她专注的盯着寝衣上的绣了半朵的金丝海棠,闻言只是淡淡的嗯了声。
如此冷淡的反应,教站着的折春颇有些窘迫,她勉强扯出一抹笑,眼睛瞥向一旁的锦瑟,殷切的问:“锦瑟和程妈妈可合心意?”
林宓棠蓦然抬起头,一副似有话要说的模样,将手里的寝衣和针线交给思芸,拿起桌上的团扇道:“你正好提醒了我,等我嫁去白家,锦瑟和程妈妈都是我的陪嫁之人,她们的身契合该交到我手里才是,留在侯府怕是不妥罢。”
锦瑟动了动眼睛,露出些许惊慌的眼神,她的身契不能交给嘉荣郡主,对一个下人来讲,握住了身契便是握住了她的生死。
三夫人绝对不会答应的。
若是交出身契,她的生死便握在嘉荣郡主的手中,三夫人就少了挟制自己的筹码,自己这颗精心挑选的棋子就会成为废棋,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而且,当初三夫人答应过,只要她爬上定北少将军的床,身契就交还给自己,让她和嘉荣郡主平起平坐,再不是侯府买来的奴才。
倘若落在嘉荣郡主的手里,她哪还有出头之日?
折春佯作未见锦瑟的慌张,笑吟吟的回道:“奴婢会把郡主的意思转达给老夫人的,还请郡主稍安勿躁。”
林宓棠点点头,倚在圈椅内吩咐道:“天色不早了,让岳嬷嬷送你回去罢。”
折春一走,她便支开了锦瑟和程妈妈,歪过身子问思芸:“上次来探望你那位表哥,现下在做什么?”
“算不上是表哥,只是同乡而已,他这个人可怜的很,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妹妹攒药钱,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肯干。”思芸斟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小眼睛充满疑惑,又问:“郡主有什么事吩咐他吗?”
林宓棠对思芸这位同乡略有些印象,当年她进了宫,曾在一众太监里见过他,小心翼翼的跟在老太监身后受教,委实是个可怜人。
“新置办的宅子需要人照看,不如就让他住到宅子里帮忙打理,顺便把他妹妹接过去照顾,月银就按照侯府的两倍发。”她小酌了口茶,又拿起寝衣看了看上面的海棠花。
前些日子,新置办的宅院已过到岳嬷嬷名下,地契房契一应更了名,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除了存放昭阳长公主的嫁妆,还可以作为隐秘的据点。
毕竟有些事是见不得人的。
思芸甚是高兴,激动的在她面前磕了头:“奴婢替他谢过郡主。”
林宓棠连忙叫她起来,又道:“让他这几日就搬过去罢,从前的零工散活都不必做了,若是有人问起来,只说宅子是他们兄妹买的。”
“是是是,奴婢这就下山去告诉他,等他安顿好定要亲自到您跟前磕头谢恩。”思芸眼眶泛红,不知为何竟有些心酸。
这世上愁苦的人太多了,不是人人都会遇到贵人得以相助的,她替同乡感到高兴,高兴他终于遇见贵人了。
“亲自来就不必了,过几日我会亲自去一趟,倒是有件事吩咐他。”
“对对对,您这几日正忙着给少将军缝制寝衣,别叫他来耽误工夫......”思芸碎碎念的站到一旁,却未发觉林宓棠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缝制寝衣......她在心底默念思芸的话,霎时间脸颊有些发热,连手里的针线都烫了手,再看寝衣上的海棠花,尚好的冰丝绸都变得灼.热烫手。
还是尽到一个准妻子的责任罢,毕竟白宗沛十分体谅她,除了延绵子嗣,她该将其他方面做到尽善尽美。
海棠花纹在寝衣袖口上,贴身穿着又不示人,想必他不会介意的。
一件红色,一件白色,两身寝衣都是她估量的尺寸,等她缝好这两身衣裳,九月初四的日子便如期到来了。
岳嬷嬷与外祖母从宫里派来的人提前去了白家铺房,将准备好的毡褥帐幔衾綯铺设妥当。
小院少了她的指挥,程妈妈便成了顶梁柱,天还黑着便忙了起来,老侯夫人派折春来,谢文怡也差了崔嬷嬷前来帮忙。
林宓棠睡意朦胧的坐在床边,屋内红烛摇曳,昏暗的光线令人昏昏欲睡,她抬眸看了眼折春,慵懒的问:“锦瑟和程妈妈的事怎么说了?”
折春放下手里的一对金钏儿,脸上赔着笑:“程妈妈的身契还在二夫人那,至于锦瑟的......三夫人说她受了锦瑟父母的嘱托,要替他们好生照看女儿,身契放在她那比较妥当,同放在您这儿是一样的,若是锦瑟有什么错处,您怎么处置,她定然照办。”
“那就是都不给了?”她倚在床边,惺忪的睡眼添了几分冷意。
折春忐忑的点点头:“您知道的,二房早就脱离了侯府,二夫人虽是老夫人的侄女,但这些年从未来侯府探望过,老夫人不愿主动同二房来往,还有三夫人......老夫人对她彻底失望了,不想插手她的事。”
倒是把自己摘得挺干净,这滑稽的说辞令她想笑,唇边绽开的笑容透着讥讽,冷声道:“既然如此,待会你走的时候把程妈妈和锦瑟一同带回去罢,他们不是我的人,就不便与我一同进白家了。”
“郡主,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不如过些时日再请老夫人做主。”折春心下打起鼓,这嘉荣郡主未免太分不清轻重缓急了。
林宓棠知道侯府是什么打算,老夫人不想管这事儿,故意迟到今日说明,叫她惦着大喜的日子揭过此事。
休想,身契若是不交出来,程妈妈和锦瑟休想进白家,无法掌控的人何必留在身边。
“我说的不够清楚明白么?”她蓦然抬眸,微凉的目光落在折春的脸上,简单明了道:“今日我拿不到身契,她们二人就由你带回去。”
“郡主。”折春情急之下朝她靠近了两步,一副苦口婆心为她好的模样:“你嫁入白家定会有许多不适应之处,只有岳嬷嬷和思芸难免力不从心,加上程妈妈和锦瑟,好歹得心应手些。”
她冷不防的笑出声,薄凉的面容却不改分毫,眸光愈发冷淡:“侯府何时操心起这些事了?我十岁来到寂山观,身边只有岳嬷嬷和思芸,从未有人问过我适不适应,是否力不从心!”
折春呼吸一滞,这番话太噎人了,堵得她不知怎么应对,嘉荣郡主怎么变得这般咄咄逼人了?前几年还是毫无主见的奶娃娃。
林宓棠垂头看着指尖的海棠色蔻丹,微扬的眼梢透着冷隽,缓缓道:“我不为难你,要么把程妈妈和锦瑟的身契交给我,要么把人领回去,你只管如实告诉老夫人。”
折春不再言语,脸色甚是难堪的点了点头,如今不是她周旋几句能解决的,换句话说,嘉荣郡主不是好糊弄的。
思芸上前扶着她起身,睨了眼折春,将笑意泯在唇角:“郡主,该沐浴了。”
她淡淡的应了声,抬步走到折春面前,摇曳的红烛似在眸中燃起一团火苗,灼灼燃烧着,散发着决不妥协的坚定。
“折春姐姐要尽快些,若是吉时之前我未拿到身契,别怪我不顾主仆情分......赶她们回侯府。”林宓棠露出甜甜的笑容,抬手替她抚了抚衣领上不存在的灰尘。
折春看着面前的笑容,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寒颤,连她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目露惊愕的望着这张与昭阳长公主极为相似的脸。
时辰耽误不得,她屈膝行了个礼便匆匆的往山下赶,这事儿她必须如实回禀老夫人,该如何选择不是她能做主的。
思芸望着门外渐渐消失的身影,咧嘴笑道:“还从未见过折春姐姐这么害怕过。”
把难题抛给侯府的林宓棠分外愉悦,她眯着眼睛滑入温热的花瓣水中,花香在她鼻尖萦绕,浅笑着问:“梳头的全福人到了么?”
“到了,程妈妈陪着呢,依着您的吩咐,今日不论大小事都不让锦瑟插手,您猜她在做什么?”
“说来听听。”
“她在屋里描眉添妆,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看来都不甚满意,您说这个人脑子里装了什么?今日她还要精心打扮盖过您的风头不成?”思芸掬起一捧水打湿如缎的长发。
“难为乌氏找了她。”她说罢便落入水中,整个人浸在水中,只有水面泛起丝丝涟漪。
全福人来给她梳头时,侯府已炸开了锅,犹如热油溅入了两滴水一般,老侯夫人在睡梦中被吵醒,听完折春的话便气得喘不上气来。
“混账,今儿是什么日子,她倒和自己家的人较起真儿来了!”老夫人气得脸皮都在哆嗦,真是无法无天了,居然敢说这种话威胁他们。
折春又把那番适不适应和力不从心的话复述了一遍,老夫人直接摔了桌上的茶碗,布满皱纹的脸涨成猪肝色,怒道:“毫无教养!当初我就不同意茂哥儿尚公主,老侯爷非说昭阳公主性情好,为人善良,如今怎么着了?!是个短命鬼不说,生下的女儿还是个祸害!”
“老夫人消消气,这种气话可不能叫人听见了。”折春忙让其他丫鬟收拾了地上的茶碗碎片,凑到跟前又道:“眼下是程妈妈和锦瑟该怎么办?这两人若是被嘉荣郡主赶回来,您就彻底失去对她的掌控了。”
老夫人唇角压得极低,面目看起来肃穆可怖,冷哼一声道:“程妈妈的身契在唐柔手里,这倒无关紧要,关键是锦瑟的身契,乌海云不会交出来的,她指望锦瑟在白家立足,若是没了这份身契,锦瑟怎么对她言听计从。”
的确难办,折春一想起林宓棠那双薄凉又泛着狠劲的眸子,从脊梁骨升起阵阵寒意。
她缓了口气才道:“依奴婢看,不如就顺了嘉荣郡主的意思,把身契都交出去,程妈妈那从不得罪任何人,将来您问什么她都会说的,至于锦瑟......三夫人可以另想法子拿捏她,嘉荣郡主握住身契也坏不了什么事。”
如今只得这么办了,林宓棠看似年纪轻轻,实际却如狐狸般狡猾,若是没有程妈妈和锦瑟做内应,谁知她什么时候会突然窜出来撕掉侯府的肉。
老侯夫人叹了口气,她早就看出来这个孙女记恨林家,或许从昭阳长公主去世时就开始了,所以这次决不能失去程妈妈和锦瑟。
“派人去趟二爷家里,还有三房那......你亲自去说,务必将锦瑟身契拿到手。”老侯夫人费了些心神,此时倦乏的在罗汉床上连连叹气。
此事办得比想象中的快,派去林二爷家里的下人连主子的面儿都没见着,林二爷只让下人告诉他们,早先侯府下人的身契都在他们曾居住的院里,压根不曾带出府。
而乌氏起先暴怒而起,在屋里来回踱步,折春三言两语劝了几句,碍着老夫人的命令,饶是她心不甘情不愿都得交出来。
林宓棠换上簇新的嫁衣,艳红色的嫁衣甚是合身,层层叠叠的长裙垂在脚边,她望着镜中略有些陌生的自己,目露些许茫然。
今生与前生太不同了,她从未像今日这般惶惶不安。
她捏了把宽大袖袍下的胳膊,疼痛让她愈发清醒,镜中妆容精致,乌发半散的人就是她自己。
用茫然的视线环顾了一圈四周,金灿灿的凤冠摆在面前,思芸替她拢着嫁衣的裙摆,她冲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天已蒙蒙亮,折春毕恭毕敬的递上两人的身契,拂了拂额间涔涔汗意,眼见嘉荣郡主的脸色稍好些,忙屈膝道:“那奴婢就回去回禀老夫人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