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1/2)
皇帝听着不胜唏嘘,“皇后呢?”
张阁老不知该如何启齿,“镇南王妃和何娘子杀进来的时候,娘娘已经……她说自己无颜再见陛下,也不能令大夜皇室蒙羞。换上了皇后袍服,自行领兵往东,引开了河朔追兵。她说,请陛下即刻宣布她的死讯,即使还活着,她亦是没有脸面再做这个皇后的。”
镇南王妃犹豫着补充,“臣妇出京之时,似是听说娘娘往东逃了不过一柱香时间,已被北国士兵擒获,生死不明。不过北国人……”北国人那么重口味,落到他们手里,活着还不如死了。
皇帝沉思着,却没有太注意听他们絮絮叨叨,恍惚间似乎见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笑如桃花带露的少女。初嫁之时,她也总是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在三清真人坐下和他照样嘻嘻哈哈地玩笑,“你可不能负我。”
他从来是最木讷的皇子,许久,只得憋出了一句,“那若是你负了我呢?”
她也不擅长说情话,奋力思索了一盏茶,干脆对着三清真人发誓,“我要负了你,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摇头失笑,“你是我的皇子妃,当然会一生安乐,荣华富贵,子孙满堂,能怎么个不得好死法?”
她转头不顾,“我就是能。三清在上,天地可鉴。”
不得好死啊。
到现在,谁负了谁,谁对不起谁,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了。
三清面前的誓言,是不能随便发的。
皇帝目光掠过了那个同样在三清真人面前发过誓的纪霆身上。他的不得好死,会应验么?
“父皇,父皇——”艳阳在换孝服的时候有点儿举棋不定。按理,她是出嫁女,应当降服,用粗麻缉边的齐缞,守一年的齐缞不杖期。可是她和离了啊,正准备再嫁,她算是出嫁女,还是算待字闺中呢?还有她孩子们的爹,应按臣子礼还是算皇家女婿?
“哦,”皇帝总算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女儿,“穆磊和你一样服齐缞吧。”
艳阳松了一口气,她生怕她的阿磊受委屈。礼仪之差,一步也错不得。要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皇帝把穆磊的孝服降了等,以后他们夫妻就有的受了。
皇帝犹豫许久,还是让人准备了“齐眉杖”,算是尽了最后一点儿夫妻恩义。又御笔钦定了皇后的丧礼,皇后崩逝,依国丧仪,文武百官为皇后服丧三十六日,官宦人家嫁娶停百日,皇子皇女皆为国母服斩缞。
国母崩逝于外邦之手,家国不幸,万民同哀,赐谥号曰“愍”,史称“仁宗愍皇后”。
谥法云,在国遭忧曰愍,祸乱方作曰愍。
这是艳阳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关于这位皇后娘娘的消息。即使回京之后,也没有人提过要寻找皇后的遗体,皇陵里面埋着的,始终只有她之前的几件凤袍。
皇后一生功过,就此盖棺定论。
慕容天下不关心皇后的丧仪,人死都死了,再怎么样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他关心的是桌子上那一盒兵符。
纪霆关心的事情就比较多了,局势这么一变,估计最受影响的就是他。
他初听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想问皇帝,皇帝之前答应的和议到底还作数不作数儿,他能不能当作没有答应过这件事情呢?
皇帝是要趁机收复京城铲除后党,还是要笼络剩下的人以对抗蒙元。纪霆显然特别盼望皇帝反悔,他真的不想娶何氏。何氏以前是大皇子妃,人尽皆知,现在要他明媒正娶地把人迎进镇南王府,他怎么想都觉得跟吞了个苍蝇似的。何氏还不比艳阳,艳阳公主最多是娇纵单纯,家世显赫。何家那个食人花,能谋反能叛国,能理政能打仗,一不小心那是会送命的。
再者,除了自己的事情,他还得操心小蝶惹出来的烂摊子。上回她捅出来的篓子自己刚给她平了,正打算回京的时候教训她呢,结果一转眼,她捅了个更大的出来。这次的事情,已经不是他娶两个女人就能够解决的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他也不指望她能像艳阳一样府内府外游刃有余,不指望她能够像艳阳一样给他争取宫中勋贵的支持和助力,只是希望她消消停停地安生过日子,这也做不到,真让人发愁。
皇帝显然不是很想理解纪霆那九曲回肠弯弯绕绕的心思,冷声向着下面的何氏道,“没有了皇后给你做靠山,你居然还敢来见朕。”
何氏八个月的肚子,看起来居然只和艳阳五六个月的肚子差不多大,伏身而拜很是费劲,仍旧是坚持行了全礼,“臣妇惶恐。”嘴里说着惶恐,可是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艳阳难得和纪霆同步一回,纪西纪北的账自己得和这个女人好好算算,顾不得穆磊在一边对她连连摇头,对着皇帝恨声控诉,“父皇,不能就这么放过她。这个女人杀了儿臣两个儿子,还串通西里,进攻甘宁二州,西境军将死伤无数,父皇,这些您就忘了么?就算是之前的这些不计较,那么这一回呢?皇后再怎么说都是大夜国母,可是这女人串通皇后,引狼入室,致使宗庙损伤,家国不幸,不能就这么轻轻揭过。”
之前为了大局她不说什么,可是好不容易这个女人落到了她手里,能这么放过她就有鬼了。何况何氏最大的筹码已经没有了,不痛打她一棒子,等她回过神来,不知道还要作出什么幺蛾子,她可害过自己两回。纪西纪北一回,穆磊一回。
皇帝把问题抛给了何氏,“何氏,艳阳公主说的这一些,你可认?”
何氏吃力地又向皇帝拜了拜,仍旧用了“臣妇”这个称呼,“臣妇自知有罪,不敢求陛下宽宥。只是,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臣妇本姓仆固,乃是西里人,我何家本不是大夜士族。”
哈?
这一节艳阳还是头一回听说。何进一个西里人,居然能够做大夜西北督帅三十年?穆磊倒是记过朝臣们的祖宗八代,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祖父本名叫仆固恩,仆固一族,原本是西北九姓铁勒之一,名义上隶属西里。神龙元年,河朔节度使谋反,京幾不保,先帝与文武百官出逃蜀地,天下狼烟四起。祖父率领近万仆固族人,跟随老镇南王,蜀中勤王,收复两京,战功显赫,威震敌胆。七年平叛,仆固族人死三千一百九十八,伤六千二百四十九。仆固家子孙男丁死一百四十六,残三百三十四,其中就有臣妇的四位叔祖父和三位伯父。叛乱平定后,我仆固一族尽变孤寡。臣妇还有两位姑母,被先帝册封郡主,作为元敏,琉敏两位公主陪媵,和亲吐蕃。先帝感慨仆固家满门忠烈,欲赐祖父复姓慕容,祖父固辞不受,方才与元贞皇太后的母族连了宗,改为何姓。”
皇帝静静听着,没有出言,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何氏的声音中,既没有提起这传奇家史的豪情万丈,也没有忆往昔峥嵘岁月的神采飞扬,只是一股淡淡的悲伤。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父帅十六岁从军,守卫大夜西北边疆三十年,与西里打过大大小小百余仗,身上有四十六道伤疤。您只知父帅有二子四侄在逃,那么您可知,父帅原来有六个儿子十个侄子,剩下的尚未及冠就已经死在了对抗西里的战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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