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2/2）

方南还记得徐芳进每一次来，福利院里都像过年，因为对方会带着很多很多的礼物，还有下一年资助奖励的支票过来。他会过问每个人每一年学业考试的成绩，从里面选出表现最好的，额外给一笔奖励，他们把那叫做发红包。

方南拿过那笔奖励很多次，多得都叫福利院里的其他人感到妒忌，最终开始集体排挤他的存在。

他仍然记得，徐芳进把奖状发给他的时候，脸上总挂着慈祥的笑容，还会把他拉到近处，细细打量他两眼，再把手掌放到自己的头顶上，揉两把头发。

“好孩子。”那三个字徐芳进时常挂在嘴边。

他总说：“等你长大了，就到世宏来。世宏用得到你，一定会给你一片天地。”

那个时候方南以为的天地，还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以为自己会找到一个目标，吸取动力，为之奋斗，继而创造出自己的价值。

未曾想到，所谓的天地，到了最后，竟不自觉缩小成一个小小的家族。偌大的北京，竟也逃不出这个家族的手掌心，然而这么多年的资助哺育之恩，又沉重得化不开一般，让他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眼来。

徐芳进坐在酒店的大堂休息区等他。见到方南来了，依旧笑得一脸和蔼，冲他一点头，夸出一句“好孩子”来。

这么多年，方南长大了，他也老了，两鬓都染上些花白，陷在沙发里的时候，看上去不过像个最平凡安静的老人家。

“自从你去了远播，很久不和你联系了，近来恰好少爷也要去远播，这才承了老爷和夫人的意思，过来看看你，问候问候近况。”

“您说董事长？”

听徐芳进提起郑世宏，方南吃了一惊。

世宏里谁人都知道，徐秘书就是郑世宏的左膀右臂，他说的话，轻易不带玩笑意思，可方南在世宏供职将近五年，却连公司董事长的面都没亲见过几次，再加上和郑铭源的这层关系，更是极力避免在郑家人面前走动的，要说郑世宏和陆之华会问起他？他怎么会信？

徐芳进却笑得十分平静。

“老爷和夫人都不是糊涂人。”他突然说，“商海沉浮，会磋平一个人的棱角，让喜怒不行于色，那是因为和外边的人打交道，处处都藏着陷阱，不知道要吃进去多少时间和心力，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是面对身边亲近之人的时候，会不自觉省了客套，只看重实际，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他这番话说得方南是云里雾里，若不是徐芳进坐着变换了一个姿势，方南当真会连一个预警都没有的便被投入了接下来那一波炸弹一般的冲击里。

徐芳进不疾不徐地告诉他：“其实发生过什么，老爷和夫人并不是不知道。我也不是吃干饭的，不怕你笑话，连你的体检报告我都送去给他们过目过。”

方南倏地绷紧了身子，血管里的血流都仿佛停止了流动，石化了一般。

怎、怎么会呢……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徐芳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这个记忆里慈眉善目的老人投映在眼中的脸孔陌生起来。

“你别介意，”他告诉方南，“并不是针对你，每一个在少爷身边待过的人我都会这么操作，毕竟作为集团的继承人，他个人的健康始终要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你很好，又是自己人，老爷和夫人对你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我们已经……”方南艰难地开口想要解释。他现在才总算意识到此前郑铭源的那种郑重是为了什么，那并非杞人忧天，实在是因为他过分了解自己的家族，甚至都不知道连一个贴身秘书都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丝毫不引人察觉地调查他们这么多年。

提起郑家的时候，郑铭源是警惕的，是害怕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联想到对方难得凝重起来的脸色，方南还是紧张得呼吸倒错。

“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他终于挤出了那句话。

徐芳进却摇摇头。

“你误会了。今天找你过来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想找方经理谈谈工作。”

谈工作？我？

方南又微微变了脸色，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裤缝，才听见耳边传来徐芳进娓娓道来一般的口气：

“你从读书那时候起跟着少爷，算起来，有六年了吧？六年，就是放在普通人家，一个大好青年也该长成稳重成年人的样子了，但少爷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来自于普通人家，比起其他人，他肩上的担子更重，承担的期望也更高，别人做到八十分，他要做到一百二十分，偶有失误，都会被人抓住把柄。老爷和夫人有心历练他，平时给予的关注不多，也甚少说些鼓励关照的话，可对少爷的事，却是一字不落地都从我这儿听说了。方南，连我都看得出来，你自己难道看不出来？老爷和夫人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一次找上过你？”

方南茫然地呆坐着。大脑仿佛当机一般无法思考。

徐芳进抚了一把他的手背。

“我跟老爷多久了你知道吗？三十年了。在少爷还没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在给郑家办事。老爷的行事风格，我是刻到骨子里一样那么熟悉，和如今的少爷，那可是大大的不一样。但有一点，却很相同。方南，如果说我对老爷来说，是管家，是心腹，那你对少爷来说，就是他的手脚，他们的身边，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你刚到世宏的时候，说实话我很看好你，因为在你的身上，我多少看见一点自己当年的影子。这话平常我轻易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要做一个合格的副手，不仅要超乎常人的冷静、自制，要懂专业，还要能坚定地持有自己的立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所协助的那个人始终保持理智，就像时刻看一面镜子，认得清自己，才能认得清脚下的前路。这些特点你都有，但还有一点，是任何别人都不具备的——”

徐芳进停顿了一下，深深看进了方南的眼睛，

“你能制得住少爷，这点恐怕只有少爷自己还意识不到。”

方南僵住了。

而徐芳进接着说道：“相信你也知道了，这次少爷回来，还被夫人安排进了远播并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老实说，他这次悔婚……”

“悔婚是怎么回事——！”方南终于冲口而出这句话。

他早就想问了，自打郑铭源回国后第一次当面与他提起，他就始终对这件事惴惴不安。不为别的，就为了这次郑铭源的联姻对象，大名鼎鼎的首开千金，京城里谁人敢不将对方放在眼里，那并不是郑铭源过往那些可以胡闹的对象，郑铭源虽然纨绔，对待家族利益却觉不含糊，以他的个性，就算出门叫车撞到脑子，也万万做不出这么出格的事。

方南的确是一丁点都推想不出原因，总不会——不会是像他所标榜的，就因为自己，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方南盯着徐芳进，却在那个瞬间从对方眼底瞥见一抹极为阴翳的光线。

“少爷这次，的确过分了。”他回答说，“他自己找去了女方家里，提供了一份产前亲子鉴定书，和妊娠中止诊疗记录。”

方南闻言一颤，蓦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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