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十七(1/2)
我跪在无常殿下,双手平放于地面,膝前一寸的位置,额头碰到指尖。
这是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现代社会了,即使是在地府,也只有最低等级的小鬼才用得着这么跪。我想是因为他们死得太早了,又没有什么见识,才会赶不上从人间落下来的新潮流。
时代放在一边,这对我实在是个重要的机会,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没有什么跪不下去的。
“多谢七爷八爷提拔!”我大声说。然后我直起身,望着座上的师父和师叔。黑白无常的脸上是很难看出情绪的,那与其说是脸,不如说是脸谱。我跟了师父这么多年,就没见他老人家阴惨惨的笑隐下去过。
谢壹提刀立在八爷身后,他倒是个面无表情的。我和谢壹本是一道被派到无常殿下的搭档,现在他已经是戴着帽子的白无常了,我……虽然也有帽子,但终究是个没到过人间的小鬼。谢壹身体不动,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打了个转来盯着我,通身的居高临下。没有贬损他的意思,我但凡有点才华的话,架子一定端得比他还高。
“你可想好了?”师父慢悠悠地说,指甲敲打着八仙桌面。
我点头如捣蒜。
“十七,你觉得呢?”师父状似平常地瞥了谢壹一眼。奇怪,师父没有问师叔,却要问他。师叔虽然也没怎么看得起我,但是对无常殿的事务是一等一的认真。若是指望谢壹说我两句好话,还不如指望烈火地狱结冰更容易些。
“师伯,现在派他单独行动还早了些。”谢壹果然毫不客气。
“他一个人不行,怎么,你想带他走一回?”师父饶有兴趣地挠了挠舌头,暗色的长指甲划上红色的长舌头,这是个视觉冲击力非常大的画面。好在我看惯了师父的相貌,甚至还觉得有些英武。
“不行!”我连忙拒绝。我单独去是试炼,跟着谢壹就成了观摩学习了。那样的话,再等一百年,我也不一定能再试炼一次。
谢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若不是师父和师叔在场,这就是他要伸手敲我脑袋的前兆。不过事关重大,即使他要动手我也不会屈于武力之下。
“阿喜啊,你现在虽是个不入流的小鬼,但好歹魂魄完整。可若是试炼毁了任务,”师父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谁也保不了你。”
我拙嘴笨舌,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只能又冲着师父拜了两下。
师父冷哼一声,好像我辜负了他天大的好心,然后扔给我一个巴掌大的黑皮本子。我接住翻开第一页,泛黄酥脆的纸页在我手中凭空浮现了字样。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已然是手持寿簿的无常鬼,这试炼我是去定了。
“师伯——”谢壹向我师父跨了一步,提着气像是要争论一番。
“——多说无益。”师父将他顶了回去,谢壹只能闭上了嘴垂首肃立。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我拿到了寿簿,谢壹却在师父和师叔面前吃瘪。天天盯着谢壹头上的“一见有喜”,我的喜事终于要见到模样了。
看着谢壹不甘沉默却又不得不把话都咽回去,我毫不掩饰地咧嘴一笑。
风水轮流转,咸鱼也要轮流翻身。
我飞快谢过每一个人,一溜小跑就出了无常殿。
出发之前,我还有时间把新发下来的工作日志拿给丹铅阁的徐福阁老显摆一下,最好还能趁这会儿和他练练法术。师父从见我第一面起就嫌我心眼儿死悟性差,若不是在丹铅阁偷师,到现在我一定还是连人间的底儿都摸不着。
不是我推卸责任,上边把我这样一个阳魂鬼交给白无常,把谢壹这个阴魂鬼交给黑无常,属性都乱了,我怎么可能学得到什么正经东西。我就是栽在同行的衬托,谢壹那厮什么都能学,又进步神速,才显得我能力弱了点。
不过听其他小鬼说,从前无常殿的学徒都是正常方向的,然而莫名其妙灰飞烟灭了好几批,地府才把我和谢壹这批改了,目的就是让师父和师叔两个互相监督。无论这传闻是不是真的,我已经彻头彻尾是无常殿的鬼了。做无常鬼嘛,最重要的就是要从一而终,想太多也是徒增烦恼。
听信外面的小鬼编排师父总归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平日里勤俭节约,很少在鬼市这种高消费场所花钱。不过我都要转正了,买点东西答谢一下一直指点我的老师也是应该的。难办的是选购礼品这一步,丹铅阁最不缺的就是书和映画,而我这么专心学习,对其他娱乐具是一窍不通。
鬼市分为两个大区,米市一向比灯市阴森,可能是因为做的大多是传统生意,是老鬼们的地盘。一路粉白荧青的纸灯笼怕是从唐朝就挂在这街口上。灯市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其实灯市的名字叫金钟场,集购物休闲于一体,全是人间才玩得到的最新物什。从米市望过去,那边一派灯火通明,有些看不惯的老酸鬼管他们叫做“那群贩灯的”,由此得名。
我作为底层小公务员,自然是去不起灯市的。那里消费的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大佬,大多是行政司,军备司的官家。尤其出手阔绰的是多边交流的那群鬼,和西方地狱越交流油水越厚。
米市我也能躲则躲,因为这里就像是那种,如果你买东西露了富,就要被摊主捆起来丢到灵河里蒸发至渣的江湖场。我不敢挑来挑去,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便顺手买下一个血玉镶金的签筒。徐福平日里就喜欢给我们这些鬼算命,虽然我们早就没命可算了,但是他依然愿意自娱自乐,预测一下我们的仕途,给有情鬼牵个红线什么的,也算是个实用礼品了。
“这不是小二黑嘛,”买玉器的女鬼月儿认出了我,我痛恨这个外号,更恨它简洁顺口,流传得又广又久。月儿喊完还要添一句,“今天终于敢出门啦?”
“姐姐,我都买了你家东西了。”我赔着笑,接过包装精美的小木盒,盒面涂了层磷闪膜,我的署名看起来亮晶晶的,女孩子家开的店果然很注重装饰。“就不要再这么喊了罢。”
月儿掩嘴一笑,一般女鬼欺负我的很少,打趣几句的倒是很常见,所以我也不太往心里去,反而趁她高兴又喊了她几声姐姐,求她给我的寿簿加层防御的咒术。她答应了我,葱白的手指接了我的本子过去,指尖一抹桃花粉红。鬼其实也可以用法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鲜活,我觉得这是个没什么用的技能,就没学,所以模样差了点,不过地府的女子都爱这么做。
“姐姐脸色真好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月儿,“好像还活着一样。”
月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但还是嗔道,“亏你说得出,你见过活人吗?”
“没有,但姐姐一定更好看。”我大言不惭。
“嘴越来越皮了。”她手里拿着寿簿没法拧我的嘴,于是摊子上的羽毛掸子飞起来给了我一下,我挨打是常有的事,不过这可不算,女孩子出手像弱柳扶风,一点都不疼。
月儿的笑颜一闪,刷成了一道模糊的色块。下一秒,我的头就被砸按在了她的摊前。按住我的力道很大,锤得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鬼的头里面当然没有脑髓、灰质什么的,该是我的魂魄在里面跌得剧痛。
“好久不见啊,小二黑。”
起码三四个鬼按住了我,根本无从挣脱。我用余光观察着,慢慢认出了他们,是阴律司里的几个当差的小鬼。我本来与地府的四个判司无冤无仇,只在鬼市上停留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就被盯上了。
“挺能攒小金库嘛,”为首的小鬼打了个响指,从月儿的手里把我的寿簿抢了过来,哗啦啦地翻开。他看不到寿簿里的东西,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随手把它扔到了路边。
我见寿簿被夺,更努力地挣扎起来。无常鬼按理来说级别比他们高,可我却是个不受待见的。他们很聪明,绝不会抢我钱财,不过是欺负我玩玩,于是更不会有谁理会。若是师父和师叔平日里能够为我站出来一次,他们绝不敢这么做。但是师父不甚在意这些琐事,更不可能因为我被小鬼揍了特地来为我撑腰。
“我还要做生意呐,你们不要在这里撒野!”月儿惹不起这些小鬼,只能掐着腰放句狠话。
小鬼们倒是没想找她的麻烦,拎着我就往外拖,我给徐阁老的礼物滚落到地上,晶亮地跳走跳远。我被拖走的样子一定相当狼狈,因为已经别过脸去不忍看我的月儿也不由得又补了一句。
“你们别欺负他太狠了!”
挨打这种事情,都是愈忍俞烈的。没有别的办法,我早晚得学会为自己出头。
惊雷这招我用得还不太熟练,威力不俗,但是准头基本上是随缘。我捏了诀,从地底钻出的金色闪电瞬间把几个小鬼从我身边打飞了出去。
“你敢对崔大人的手下动手!”
显然没有被我的掺水惊雷劈得魂飞魄散,他们齐刷刷亮出了刀。
我心中叫苦,我也是狗急跳墙想了这一招,五道惊雷让我自己踩到一道,差点把我的阴魂劈出窍,好在他们看不见。我从锁骨到腰间都被震出了一道裂缝,不用看都能知道青烟从里面冒出来。带着这种伤去阳间勾魂,鬼都不知道我还回不回得来。
“别过来!”我痛得站不住,勉强声音平稳地说,“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没等我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一道银光闪过,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鬼们瞬间散开了。
白衣白袍,高帽子上的正楷从审美上就甩出普通的鬼画符几百年,写作“一见有喜”。谢壹的动作谁也没看清,为首的小鬼脑袋就滚出了三米远。
无头的小鬼趴在地上胡乱摸索,脖子口漏着稀汤一样的魂魄。我低头偷笑,暗骂了一句活该。谢壹还是留了手的,大概是不想因为我惹上崔判官。
“你们,就是这么给崔大人做事的?”谢壹的弯刀连鬼都要被它的阴气冻伤。他没有看我,只是持刀指着闹得第二欢的那个小鬼。
“饶命,十七爷,饶命啊!小的知道错了!”我都总结过了,跪得最快的就是这些老判司的小鬼,反而那些刚死的新鬼更有骨气些。
一般来讲,我被各司的小鬼消遣捉弄的事情,谢壹是不会管的。毕竟师父和师叔也从来没拿我当无常鬼看过,连烧油的夜叉都能当着黑白无常的面拿我寻开心。师父嘴上从不饶人,在我身上却绝不浪费一寸口舌。这也使得某些蠢鬼,以为师父不替我出头就是怕了他们,轻慢到了师父的头上,现在他们还挂在焱山上风干呢。
这种事之后,他们只变本加厉,对付不了师父,便来对付我。我也委实笨了点,被捉弄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在法术上有点长进。
“妨碍无常公务,你们觉得很有意思?”谢壹冷冷地说,黄泉刀的刀锋立在小鬼面前,吓得他眼睛瞪成了斗鸡。谢壹当然不可能一次重伤两个崔大人的小鬼,但是我依然在心里期盼他能够划那厮两刀,让他们下次欺负我之前好好想想我搭档这位地府十大杰出青年之首。
“十七爷,我们这也是和他闹着玩。不知道这是无常公事,也绝不敢耽搁。”他们跪着,眼神也不安分,恶毒地看看谢壹又看看我。“保证以后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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