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盐定案（2）（1/2）
玉阶台下，方石铺就的宫道直直通向正阳门，金甲银盔的侍卫远远守在宽阔的官道两侧，笔直地站成了两道金线，与那大殿檐上鸱吻遥相呼应。
今日非大朝，仅有入殿的重臣参与。早朝散罢，主事的大太监在皇帝走后，高喝一声“退朝”，于是百官便从数丈高的大殿门内鱼贯而出，朝服颜色相仿的官员便好扎堆，从高处看时，十多撮人凑在一块向正阳门走去，像是那白色石板上缀了许多块深浅不一布丁。
“曲相……大人留步！”
大燕虽以文治武，镇抚司十司总使田攸却是不折不扣地武将出身，先前在御前当金乾卫，因被护驾时刺客重伤才退居镇抚司。他却也因得深得圣心，十几年如一日，是不折不扣的宠臣，
曲鉴卿置若罔闻，只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
高冀荣回头瞄了一眼跟上来的田攸，低声道：“大人，是镇抚司的田攸。”
曲鉴卿停了步子，转身等了稍许，待田攸走近了，他才抬了抬手中的朝笏，疏离地问道：“田总使。”
田攸拱手还礼，又朝旁边的高冀荣颔首示意：“下官于府中略备薄宴，想请大人移步……”
高冀荣在旁咳了一嗓子，打断道：“大人下朝后得去国子监一趟，田总使有何事不妨直说。”
田攸闻言，朝四下张望一二，见同僚四散，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朝前略一指，不卑不亢道：“边走边谈……前段京中私盐一事，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我朝命令严禁私盐，但因其中巨额暴力，民间私盐仍不绝如缕。陛下便以为是有别地的私盐贩子混到京中来了，差京兆尹府衙去查证围剿，但因私盐近日来又销声匿迹了，这案子也便渐渐沉了下去。下官没记错的话……令郎在禁军处当差吧？”
曲鉴卿颔首。
田攸又道：“他近日似乎在查私盐的案子，昨日还派人将两个嫌犯从京兆尹衙门押送到了下官的镇抚司，直言此二人是私盐贩子。于是下官便想来问问大人，此事是曲校尉一人的意思，还是经由大人的首肯后，才着手重查此案？”
田攸将“曲校尉”三个字咬得极重，言简意赅——是你曲鉴卿要插手，还是你家孩子闹着玩呢？
私盐一事背后究竟是谁撑腰，懂得都懂，只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而已。知情人不多，正巧同行三人便在其中。
曲鉴卿侧过头去看田攸，那清瘦端丽的面容似乎上有一闪而过的讶异，但转瞬间便消逝了。他唇边挽出一抹极浅弧度，清冷又矜贵，恰如春涧乍融的冰雪，带着沁人心脾的温度。
“有何区别？”曲鉴卿笑问。
田攸勉强将眼从那张传闻中长年不苟言笑的脸上挪开，心想朝中跟曲鉴卿官位相当的人，要么人至中年大腹便便的十分富态，要么年过半百鸡皮鹤发。也活该曲鉴卿被那北越长公主一眼相中。
话虽如此说，但田攸摸不清曲鉴卿的态度，于是沉默着将那四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三人恰巧行至正阳门外，他便拱手一揖：“下官明白，这便回府去了。”
话虽如此说，但田攸摸不清曲鉴卿的态度，于是沉默着将那四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三人恰巧行至正阳门外，他便拱手一揖：“下官明白，这便回府去了。”
待田攸走远了，高冀荣看着曲鉴卿逐渐冷下去的脸色，说道：“小公子最近像是跟七皇子走得挺近。此事，该是为替七皇子谋划。”
曲鉴卿淡然道：“我叫他少插手党争，他不肯听，如今泥足深陷，日后再想抽身也难了。”
曲鉴卿说得稀松平常，高冀荣却从中听出几分惆怅，由是出言安慰道：“大人也莫伤怀。说句大不敬的，指不定日
后便是七殿下继承了大统呢！”
“随他去吧。”曲鉴卿应道。
高冀荣一听曲鉴卿这语气，知道他多半已是默许了。但出于谨慎，又问一遍：“事关储君，大人这便拿定主意了？”
“太子这位子坐得太久，令人心生厌倦，换个人坐坐也好。”行至轿舆前，侍卫掀开帘子，曲鉴卿低头上车，吩咐道：“去国子监。”
高冀荣抄着手，垂头面向曲鉴卿的轿子，待那轿子走远了他才缓缓将抬起头来，回身望了一眼宫门，若有所思。
翌日清晨。
入了冬之后，天亮得越发晚了。早朝十分，天际灰蒙蒙的，要亮不亮。两扇宫门高有数丈，寒风便从门缝里嚎呼着穿过，掴得行人双颊生疼。
掐准了时间，正阳门外守着的卫兵撤下长戟，宫门被从内缓缓拉开，太监们佝着背站在门内相迎。
于是百官入朝。
金銮殿建于大块汉白玉砌成的基台上，乃是这群宫之中最为宏伟的存在。红墙金瓦以及各式的将这座宫殿装点得辉煌夺目，殿中四根合抱粗的内柱，上面红漆作底，金色浮雕上描龙画凤。
与下朝时不同，百官上朝时是很安分地，按着自己的官衔站在该站的地方，有序稳妥，不疾不徐。
置在高台上的龙椅空荡荡的，掌事的太监抱着拂尘站在阶上，捏着尖利的嗓子宣读：“陛下于昨夜偶染风寒，今晨头痛不已，诸位大人稍等片刻……”
启宗帝本就无心朝政，自先太后薨后便更为倦怠，迟到早退已是常有之事，众人早已司空见惯了，此事便都老神在在，拢着袖子与前后小声攀谈着。
鸿胪寺卿周斌站在文官那列，与高冀荣两人官位相近，一左一右地站着，此时用手肘推了点了点高冀荣：“你说陛下还来不来？”
高冀荣挑着眉毛，笑得意味不明：“这谁知道。上回不就是叫咱们从早晨站到了晌午么，估计这回也够呛……”
周斌抬起下巴，朝前一努嘴，讥讽道：“可千万得来，我可想看今儿的好戏呢！”
高冀荣看向周斌指的方向，那处站着三位皇子：太子惯常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七皇子依旧笑得假惺惺的，九皇子这个闷葫芦站在他的两个兄弟身后，也还是不说话。
看起来今日似乎与平时无甚差别。
然而高冀荣却转头给周斌去了个了然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被太监搀着从后殿进来，他脸色差得很，走动时还伴着轻咳，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为掩饰自己又起迟了的事实。
手搭在两侧龙头扶手上，燕贺坐稳了，一扶头上的九珠帝冕，道：“叫众位爱卿久等了。”
百官齐声应道：“陛下言重了。”
声音整齐洪亮，响彻大殿。
“父皇龙体康健乃是我大燕治国安邦之根本，即便叫儿臣再候一晌也是应该的。”燕无疾今日峨冠博带，一身紫金朝服倒也将他那平平的样貌衬出了几分倜傥。
太子脑子不如燕无疾灵光，没能抢在他前头奉承皇帝两句，于是绷着脸附和道：“七弟所言甚是。”
燕无疾笑道：“太子殿下倒是……”
启宗帝燕贺看在眼里，只稍一抬手止住了两人接话的势头：“朕好的很！你兄弟二人也多向你们九弟学学做些实事为朕分忧，别成日就只知道在朝堂上聒噪。”
两人悻悻：“儿臣遵旨。”
启宗帝捏着本折子，翻开后却没在首页瞧见曲鉴卿的批注，于是着眼朝阶下一扫，问道：“曲相人呢？”
管人事的官员站在起居注旁边，应了一声：“陛下，丞相大人也……偶染风寒，请了三日的病假。”
燕贺咳了一嗓子，他神情很微妙，介乎羞愧与讶然之间，而后握拳在嘴边咳了一嗓子，调侃道：“除却北巡那回，曲相已数年不曾缺过早朝了，朕都以为他这个人不生病呢。”
底下百官听出皇帝口中的赞赏，于是都进言附和，说曲相克勤奉公，实在是大燕臣子的典范，是吾侪学习的楷模。
站在文官首列的太子太傅却哂笑一声，嘲道：“曲相自恃能者多劳，一惯独揽政务，如今多半是臣愚钝入不了陛下的眼，无法替陛下分忧，才致使曲相积劳成疾，臣自知有罪，还望陛下降罪。”
太傅此人打一开始便很不待见曲鉴卿，当年更是竭力反对皇帝任命他为丞相。如今将近六年过去了，李太傅依然殚精竭虑地处处与曲鉴卿为敌，扬言曲鉴卿乃是朝中最大的毒瘤，什么时候能将他与曲家连根拔除，这朝廷才算是清净。
李太傅虽然门徒众多，却实在没几个有资格能跟曲鉴卿叫板的，唯一一个便是太子，然而这厮还一心想笼络曲鉴卿。
曲鉴卿很少去理会李太傅，少有的几回就政事上的口舌之争，也是后者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气急败坏、吹胡子瞪眼。但李太傅此人也是有意思，像是上赶着被骂似的，第二日依旧在朝上对曲鉴卿明朝暗讽。
启宗帝惯知李太傅的招数，于是出言安抚道：“朕知道，朕知道！不就是前几日曲相反对了你提议的翻修国子监一事么！李卿且再等等，到过了年春收时分，国库充裕了朕便拨银子下去。”
李太傅得了这口信脸上立即转晴，但碍着颜面又不好叫众人看出他的高兴来，免得让人以为是他借了曲鉴卿的东风才能成事。于是依旧捧着朝笏，跪在地上拉着个长脸谢恩：“陛下圣明！”
再往后便是百官上奏，说是景王所辖吴地还是闹匪；北越使臣派人在京中窥伺似有不轨行径；北疆与邺水接壤三城又生动乱；江东那边也上书要朝廷拨银子下去兴修水利，以防来年洪涝……
启宗帝长久地未曾这般处理过政事了，久到他都记不住前一次好好上朝是什么时候了。往常的折子都是曲鉴卿先看一遍，事先拟定了对策用小字批注在侧，再送到宫里来，第二日上朝时，待诸位朝臣先在下面闹哄哄地议上一阵，而后他便照着曲鉴卿的批注照本宣科，或是再取个折中的法子。
可今日事无巨细都要他亲自拿主意，连赏赐给封疆大吏的妻妾们几支簪子也要议上一议。平日里宽敞舒适的龙椅，如今却叫他如坐针毡。
阶下太监瞧见他额上的冷汗，便取了张明黄的帕子递上去：“陛下。”
皇帝接过了攥在手里，勉强挺直了背，说道：“诸位爱卿若无要事上奏，便退朝罢。”
“臣有一事要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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